戲還在唱,只是沒有人留意漢威的去而復返,所有人的屏息靜氣,目光集中在站在三張桌子上的大武生“小子都”魏雲寒。
就見魏雲寒倒站在桌邊,稚尾翎交叉叼在口中,伸平雙臂,縱身向後一翻,一身白色錦緞鑲金走銀的大靠翻舞而下,燦爛的舞臺燈光下如天邊錦雲飄落而下,隨了臺下一連迭“好啊!”的吶喊喝彩,魏雲寒平穩的落在臺上。傅粉的俊臉,英武的扮相,配了一身銀白色大靠,魏雲寒真可謂色藝俱全。梨園口講的就是一個“漂亮”,扮相漂亮,行頭也要漂亮。
“好俊俏的功夫!沒個十年八年練不出這身手。”
“青出於藍勝於藍。”
喝彩聲中,跑龍套的番兵串場,魏雲寒在臺邊探頭飲茶,漢威才發現臺上爲魏雲寒把場的是老魏老闆。
讚許的目光看了眼兒子,似乎是無限的鼓勵。
“若說這武生戲,還是當年宮裡給太后老佛爺唱戲的楊小樓楊老闆唱的那叫一個絕。”話沒說完,漢威已經脫口叫出:“那五爺!”
高談闊論的人一回頭,果然是那五。那五是楊家門口長年曬太陽乞討的一個老叫花子,從漢威小時候他就在楊家門口要飯。那五爺總吹噓他的祖先是滿清正白旗多爾袞王爺的後裔,這不過如今風光不再破了家。
前些時候,那五爺忽然失蹤了,聽門房說,那五是回東北老家“種金子”發財去了。楊家上下提起此事都是嘲弄的笑,如今卻不想那五真是衣冠楚楚的出現在了這裡。
那五一副躲閃不及的樣子,一臉尷尬的笑,似乎是無處躲藏。
“呦,楊少爺和那五爺是舊相識?”封貝勒問。
那五爺忙搶話說:“見過,我去龍城販古董時,去過楊大帥府。”
那五爺邊說,邊給漢威遞眼色。漢威會心的一笑,那五爺一定是怕他揭穿他在龍城楊府外做乞丐的老底。
看着那五一身長袍馬褂,懷揣金錶,手搖泥金扇,一手把弄着鼻菸壺。這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了。
一個月前,這位那五爺還坐在楊家大門口撓蝨子曬太陽要飯吃呢,如今也是衣服光鮮的同達官顯貴一起平起平坐的看大戲了。
“楊少爺呀,過些天那五就要回龍城置宅子置地,到時候還要討擾令兄楊司令呀。”那五爺客套的說,一抖泥金摺扇,扇了幾下。
漢威心裡暗笑,這可真應了那五爺總掛在嘴邊的話了:“別看不起沒屁眼的臭蟲,不定天上那片雲會下雨。”
再想到大哥平日總罵他不求上進,日後敗家就如那五一樣去門口當乞丐,大哥那鄙薄的神情,如今要看到飛黃騰達大富大貴的那五爺,又該如何自圓其說呢?
漢威心裡有着絲快感,大哥武斷固執,他哪裡知道世上的東西是有變通的,人不光靠打罵下的努力成功,運氣命數也是很重要的。於是漢威又興奮的想起當年父親的託孤,他深信父親一定如戲中的老太爺一樣留給了他這個愛子一筆翻身的意外資財。
小豔生從後臺跑出來,祈求的目眼光掃了漢威一眼,漢威心領神會的向臺上的老魏老闆拱拱手,帶了豔生出了封貝勒府。
車開到前門外八大胡同不遠的地方停下,豔生紅了臉說:“漢威,多謝了,你千萬別讓我師兄和師父知道。”
漢威看着來來往往招攬生意同男人們打情罵俏的妓女,羞紅了臉低聲問豔生:“好端端的你怎麼來這種地方,還拉我做擋箭牌。也就是在北平,若是在龍城被我哥知道,非生剝了我的皮。”
“我……我一個朋友在這裡。”小豔生神色慌張說,“漢威,好人做到底,千萬保密。”
漢威一把抓了豔生的胳膊追問:“豔生,你說實話,今天欺負你的那個大漢週五爺是什麼人?你爲什麼怕他,是他逼你來這裡嗎?”
漢威的目光注視着豔生,他不信事情如此簡單。那個突然出現的佟旅長,光頭上有塊葫蘆胎記威脅小豔生的週五爺,還有圍繞了龍城河裡那具梅花紋身女屍發生的一切,都看來這麼詭異。
年輕人的好奇心令漢威對此案鍥而不捨。
豔生目光閃爍,搖了頭說:“他是我表哥。只不過我跟德新社簽了關書,學戲幾年不得和家裡走動,所以不得不避了人同他來往。”
“豔生,你沒扯謊吧?有什麼難處就明說。北平之大,怕還沒有鬍子卿大哥辦不成的事呢,說出來,我找胡大哥幫你。”
豔生笑了搖頭:“我表哥是東北人,性子直,說話嗓門大,真沒什麼瞞你。”
漢威不好多問,沉了臉,半信半疑的望着豔生。
豔生粉嫩的臉展露笑容,逗得咯咯的笑了說:“看你,氣成這個樣子。明天我請你吃老北京的爆肚,喝豆汁去。上次聽《豆汁記》你不是還纏着楊司令問什麼是豆汁嗎?可口之極,明天你嚐了就知道。這兩天唱堂會,得了不少賞錢。”
漢威被豔生那幅可愛的模樣哄得勉強相信了他,開着車折返回順興王府。
※※※
一回客房,鬍子卿大哥竟然坐在他的屋裡,似乎在候着他,孝俊三哥在一旁委屈的抹眼淚。
“胡大哥。”漢威怯怯的叫了一聲,見到胡大哥一臉的慍怒,不知如何就想到了大哥漢辰的家法板子,渾身汗毛都要立起來,這時牆上的自鳴鐘打到十二點。
“漢威,帶你來北平,是放鬆,不是放縱。你胡大哥自己眠花宿柳,可對朋友是要負責的。你大哥把你交付給我,我不能讓你在北平胡來。你去哪裡了?”
“我?”漢威舌頭打結,他該如何說,沒法解釋呀。說他送小豔生去八大胡同?可是已經答應小豔生保密的。
胡大哥到底知道了些什麼?難道有眼線跟蹤?
見漢威低頭不語,一副做錯事的孩子模樣。
鬍子卿嗔怒的轉頭呵斥孝俊:“沒臉的東西,自己不正經,也帶了漢威小弟去胡來。看大哥不學給四媽媽聽,好好教訓你。”
“胡大哥,是漢威不好,不關三哥的事,是漢威騙三哥說去見個朋友,把車開走的。”漢威鼻頭一酸,不知道哪裡來的委屈,竟然哭了起來。
胡大哥平素最和善,從不同人紅臉,面容和性格一般溫潤如美玉。這怕是漢威頭一遭見胡大哥疾言厲色的翻臉,竟然平日嬉皮笑臉的三哥都被罵哭了。
漢威揉着眼睛,屈膝跪在了地上,抽噎着說:“胡大哥,漢威錯了,都是漢威的不是,你別罵三哥,三哥冤枉死了。”
鬍子卿顯然被漢威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然後吩咐說:“起來吧。你大哥又不在,你跪給誰看。胡大哥是看出來了,你是數野馬的,不套繮繩就要瘋野得出圈,難怪你大哥氣你。”
漢威更是委屈,疼愛他的胡大哥都惱了,可他真是要冤比竇娥了。
聽了漢威爲他洗冤,孝俊縱身大哭:“對你說了我不知道你不信,偏冤我說帶了漢威去什麼鬼地方。我就是去也自己偷偷去呀,去那個地方還成羣結隊嗎。”
鬍子卿“噗哧”的笑了,拉拉三弟孝俊的衣襟說:“好了,別這樣小氣,還哭了。對不起了,大哥向你道歉,冤枉三弟了。”
孝俊耍賴的哭得更兇,鬍子卿起身逗他說:“不怕人見了笑話,大老爺們,你都多大了,動不動流馬尿。別哭了,大哥明天給你買副新的網球拍賠罪。”
“我要大哥那幅新的墨鏡。”
鬍子卿敲了三弟一個後腦瓢笑罵:“臭小子,拿去!”
漢威看得瞠目結舌,鬍子卿大哥竟然向弟弟賠禮道歉,絲毫不避諱。胡大哥的坦然真誠都令漢威佩服。這若是大哥漢辰,就是錯了也從來不會道歉,不會承認他的過失。看到這裡,漢威更是傷心。
“胡大哥,軍校快開學了,漢威想明天回龍城。”漢威是想着一定要回龍城搞清楚爹爹臨終時的囑託,他心裡唯一一絲希望就是爹爹臨終時沒有拋棄他這個愛子,哪怕就是留了張紙請三叔公他們在關鍵時刻做主,並未像《行樂園》戲中的老太爺那樣留給他十罈子金銀,有那份溫情他也知足。
但鬍子卿顯然錯會了他的意思,拉了漢威哄勸說:“說你幾句還生氣了?你自己說你錯沒錯。胡大哥知道楊家家規多,你對那種地方新奇,只是胡大哥帶你來北平就要對你負責,你纔多大,你大哥知道了你去那種地方,還不吃了我?”
漢威伸伸舌頭,被胡大哥語重心長的幾句話說得心服口服,就是自己有冤,也不想再分辯什麼,只是說了句:“胡大哥,漢威錯了。”
鬍子卿摸摸漢威的頭,笑了說:“知錯能改就好,好好休息吧。”
鬍子卿剛要出門,忽然停住步沉吟片刻說:“漢威,胡大哥要送幾名學員去墨國學習空軍,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胡大哥可以去試着說服你大哥。”
漢威眼前一亮,他一直羨慕自己的兩位表哥在國外學習空軍,回國後舉止做派都如軍中貴族一般。大嫂玉凝也是在美國哈佛讀的書,出國一直是他的夢想。於是漢威頻頻點頭,眼睛裡都冒出點點興奮的寒星。
胡大哥果然是善解人意,放他出國,遠離大哥的魔爪,也給了他翱翔的天地,這個主意太好了!
“胡大哥!”漢威興奮的不知道說什麼好,鬍子卿一臉坦然的笑,點點頭離去。
漢威躺在牀上輾轉難眠,興奮胡大哥爲他苦心鋪的路,心裡卻還放不下兩樁案子。一樁是爹爹臨終託孤之謎,二是豔生、週五爺同梅花女屍到底是什麼關係?思前想後,漢威想,明天一定見見豔生,然後火速回龍城去找胡伯打開缺口問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