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人說,人世幾何,兜兜轉轉,山長水闊處,難免磨盡意氣。
這意氣自從十年前那場凱旋之後,於慶王元毅而言,已換做五臟六脾間的戾氣。
分明有極小極鋒利的牙齒,一點一點噬咬那重生的髀肉,卻將一顆躍動奔騰的心置於塵世喧囂的牢網。
此時,冰冷的牢獄已經變作熟悉卻生厭的王府,冷眼的獄卒不見,迎向他的是一個個卑身行禮的侍女
內廳站滿了衣衫富麗,滿面含笑的女人們。
他只略站了一刻,便遣散衆人,着小廝取昔日的戰袍與武器來。
分明,一切重回古道,分明,有些東西,此時冷透了,凍硬了。
而他又將漸漸感到隱隱的恐慌,窒息般圍攏了他,逐漸透明的幻覺,時刻涌上來
“王爺……”
他,並未擡眼,摩挲手中刀刃,冷聲答道:“何事?”
“王爺,徐夫人求見。”小廝怯怯得回道,見王爺並不發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僵立着。
半晌,一襲紫衣翩然而至,室內,忽而擠滿澀重的香味
“這麼多年,你還是這般跳脫……”
徐玉滿心歡喜,到得臉上,盡化冰霜,只冷冷說道“里巷之人,做的又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哪裡還記得什麼規矩呢?”即刻俯下身子,行了一禮,“既是王爺怪罪,徐玉在此賠罪了”
“少提你那些生意罷!”
徐玉仰首,看向座中男子,眉目蒼冷,眼窩與額頭已生出皺紋,唯有眉宇間桀驁依稀是往昔的樣子。
“呵,少不得今日偏要污了王爺的尊耳了”
“你!”元毅無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刀朗聲入鞘
徐玉泠然“王爺自視甚高,你可知今日誰救你出來?”
“韃子犯邊,朝上龍椅上那位,又想起本王來,還能有什麼緣故不成?”
徐玉自起身來,便要出門
“你站住!”身後一聲斷喝,“說清楚!”
徐玉轉身,見那眉蒼額闊的男子,一臉狐疑,一如許多年前
“王爺依舊認爲這世上,事事皆可說的分明嗎?”
元毅望盡了她眼底的沉痛。往事如流,縱使他這般心性,也不由得感懷。
昔時,他是躍馬執鞭的意氣少年,如今,是倒戈世相的將軍,如何同日而語?
舊事,不提也罷。只看着徐玉,決然而去。
明日便是出征日期。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三萬將士,整裝待發。
慶王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誰救的他,他不想理會,在牢獄之中早已做好死的準備,如今迴歸戰場,不過換種方式罷了。
但是,心中是感激的,若死可以選擇,他渴望的是,馬革裹屍。
路過芸香院之時。他的眼角分明現出紫色雲影。
馬蹄疾叩路面,獨獨像敲着心馳一般。
右眼又突突跳起來,徐玉頹然坐下,這裡是芸香院最高的亭臺,望得見半個金陵。
那人馬迤邐出城,蒼色的人龍漸行漸遠,半晌,煙塵也漸漸落定。
晚來風急,她只定定站立,任風吹亂頭髮,吹得紫衣如同鼓起的帆,當知道,內心牽掛的力量超越怨恨之時,她暗暗許諾:“若得凱旋歸來,我必將一切放下,從此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夫人,您怎能單獨站在這裡,風這樣涼……”靜風一臉擔憂
“回去罷。”
“夫人,蘇姑娘上午捎信來了,說過晌要來,您正好出去了,此刻,正候着呢……”
徐玉面色冷下來,由着靜風扶下個樓去。
到了自己屋內,見素錦臉色慘然得坐着,徐玉執了手問道:“如何不出月子,就急慌慌跑來?!秦公子也由着你胡鬧!”說罷,連忙遣靜風將蘇素錦扶到內室。
“媽媽……”素錦剛一開口,淚便下來了
“你知道了?”徐玉問
“媽媽,我原以爲嫁個人生兒育女便是圓滿了,誰知今日落得這般田地……“
徐玉看她傷心,便撿起話頭,緩緩的說:”素日,我最看重,你和玉鸞,你這些年也爲這院子添了不少榮光,既說是要嫁人,我攔不得你,其實這些年也在替你暗暗留心着,後來你與姓秦的好了,媽媽也不好說什麼,我的女兒,我是要管的,只將妝奩足足添了一倍,不是爲別的,只是怕你在別處受委屈,如今千怕萬怕,到底還是來了。“
”媽媽……我知曉你是一向肯顧惜我們姐妹的,只是……“素錦探了探身,說道,”我並未見到什麼妝奩啊!“
”果然如此。前日雨薇拿了一方帕子來,上面寫了我大逆不道的罪行。“
”什麼帕子?“
”正是姑娘素日常用的花紋,料子。半新的,上面繡着粉蝶“靜風說道。
”我……是有這麼一方帕子,是官人自蘇州帶回的蘇繡,如何到了雨薇妹妹手裡?“素錦略躊躇了,便顯出恍然的神情來
”是了,是了“蘇素錦想起上月秦生說要去京城,路途長遠,以慰相思之苦,也沒多想就放進包袱中了。
”雨薇這孩子,心是不壞的,唯獨心內計算少,別人說個什麼也就是什麼了。我聽了雲兒說,自你臨產前四個月,他倆就偷偷好上了。“
”雨薇?!她竟然這般不顧姐妹情面!“蘇素錦當下恨極,女人心思甚是敏銳,她只是發覺官人待她漸漸不似往日,有時高堂上公婆刁難,他也不肯替她解脫,家中正妻與丫鬟處處爲難,他只道爲妾本分是奉養公婆恭敬溫順才能不在下人面前失了禮節。素錦苦澀難言,及至回到院中,臉上仍舊堆了笑,再不提這些事,實指望生下孩子,情況有所改觀。
”姑娘,你出嫁那夜,夫人沒去送你,只讓玉鸞姑娘吩咐幾個夥計將妝奩悄悄擡去秦家,誰知到了還是般悽楚……”靜風也陪着掉眼淚。
“素錦啊,你倒不用怪雨薇,這孩子自小性子軟弱,身世可憐,逢到有人顧惜,她便蛾子一般往上撲,關鍵是這姓秦的,我暗暗找人查了他的底細,雖平素爲人還算過得去,但今年科舉落第後,同一幫賭徒混上了,迷上了賭博,你可不知,那些妝奩全給當了賭資了。在家正妻悍妒,正好逢着你……”徐玉喝了口茶繼續說道,“說到底,是我的不是”
“媽媽……是女兒魯莽,女兒心盲!”
徐玉心內暗驚,世上誰人能事事洞明,她明知這青樓女子嫁爲人婦歡愉的少,悲慘的多,還是存了僥倖,糊弄自己,她明知,就算拼了性命也要救王爺生還卻依舊冷傲觸怒他,她明知玉鸞心念裴生卻主動赴宴張府是爲了芸香院,依舊不動聲色,她明知蕊珠不願侍奉孫位坦依舊用情份牢牢纏住,然而,世間人不都是如此?
張雲鶴如何不知謝玉鸞忽然的殷勤是事出有因?孫位坦又如何不知青樓女子不過露水情緣?他們兩位在朝上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推薦慶王將功折罪,迎戰韃靼。皇上又如何不知,這兩位都是給他臺階下?
結果呢,慶王流言荒誕不經,一看就是羅織罪名,聖上最是疑心,謀反一事便大有問題,重新審查自然漏洞百出
孫位坦雖有落井下石之嫌疑,但說慶王壞話,便意味着自動站到皇上一邊,於是,反而得到皇上信任,接手後方糧草軍務。張雲鶴的作用就在於,將皇上恥於說出的話,說了出來,於是,上下皆悅。
徐玉實在感激謝玉鸞,她兵行險招,並未有十足的把握,玉鸞這一舉動,實實在在救了慶王的命。
安頓了素錦母女,便往丹霞軒而來。
未至門前,便一眼望見,環兒同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說話,語氣甚是不屑。
靜風首先走上前去,喝到:“哪有這樣同客人講話的道理?你這丫頭,愈大愈不懂規矩了!”
“媽媽……”謝玉鸞聽見門外擾攘,正欲掀簾出外查看,迎面見靜風扶着徐玉進來
徐玉攜了謝玉鸞的手,低聲道:“手這樣涼……我這幾日也沒顧得上來看你,這病將還沒好,現吃的藥是哪個大夫開的?!
“李大夫的醫術是沒的說,只是我這身子不爭氣罷了”玉鸞笑道。
“不中用,靜風,你同李大說,去城中再找好的來”
靜風應聲出去了
“讓媽媽費心了!”謝玉鸞歉疚道
“傻孩子,你我還用得着客氣嗎?我知道你怎麼想,你素日要強,失了花魁,我也不怪你,那實是自保之舉。不是你的干係”
“媽媽?”
“當日,慶王入獄,芸香院與慶王府千絲萬縷的糾纏,此時若再張揚,只怕素日恨咱們的人一刻都耐不住要結果了咱們,我只得妥協,說明咱們不要這頭銜,由得他們搶破頭去,咱們也能想想法子啊。”徐玉將當日之事和盤托出。
“即是如此,女兒也不再擔心了,這聲名是虛的,不過是給外人看的,於我,是沒什麼要緊。”
“孩子,你想明白就好。媽媽有意教你,將來這院子交給你打理,但是,你要學素錦想嫁人,媽媽也不勉強”
“媽媽,我……”謝玉鸞躊躇了,心下愈發恨自己,爲何這般優柔?!
“我不急於現在一時,但是隻有一節,你得考慮好……”徐玉凝神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