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染了黑色灰燼的手伸過去,拿走了賀雪生手裡的病例,沈存希一邊看一邊道:“看什麼這麼專心?”
當沈存希看到病例上的名字時,他只是覺得有點眼熟,並沒有多留意,他擡起頭來,就見賀雪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似乎要從他臉上窺探出什麼來。
沈存希瞅着她這模樣心裡就發毛,倒不是心虛,而是被她嚇怕了,他也不顧手指髒污,直接戳到她額頭上,她白皙的肌膚上頓時多了一個黑色美人痣,他沒好氣道:“又在瞎琢磨什麼,說出來,別悶在心裡。”
最近已經被她懷疑習慣了,也沒有最開始那樣惱怒了。
賀雪生悶不吭聲的拿回病例,這病例看上去有些年份了,紙張泛黃,與之前那些病例都差不多,應該不是假的,這就足以證明白若真的生過一個孩子。
20歲?
所以沈晏白真的是白若的孩子?
可是爲什麼這麼奇怪呢?她派人調查過白若,白若老家在沿海一帶,與洛水鎮相隔萬里,她怎麼會跑到這裡來生孩子?洛水鎮與桐城亦是相隔萬里,孩子怎麼會送到依苑去?
若沈晏白與沈存希沒有血緣關係,她又怎麼會把孩子丟棄在依苑外面?
賀雪生心裡疑竇叢生,看向沈存希的目光越發讓他不安,他不笑了,目光沉沉地凝視她,低聲道:“依諾,說話!”
賀雪生最近也進步了許多,她不會再悶在心裡瞎猜疑,他們這段感情已經沒有退路了,她翻開病例的扉頁,指着病人的名字,“你沒覺得熟悉嗎?”
“我應該覺得熟悉嗎?”沈存希盯了一眼那個名字,理直氣壯的反問道。
賀雪生手指用了些力道,她道:“這是白若的病例,你沒看出來麼?”
“誰是白若?”沈存希問完,莫名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到底在哪裡見過?他一時間想不起來了。其實也不怪他健忘,他腦子裡除了宋依諾這一個女人,別人都過眼雲煙,哪能讓他費心去記住?
賀雪生瞪着他,看他理直氣壯的模樣,倒不像是作戲,她咬了咬牙關,提醒道:“蘭姨的假侄女,你忘記了?”
這一提醒,沈存希想起來了,難怪剛纔就覺得有點耳熟,原來是這樣,他說:“是她的病例又如何,幹我們何事?”
“沈存希,你真的不記得了嗎?她是小白的生母。”賀雪生現在越發確定白若是沈晏白的親生母親。
沈存希一愣,他拿走病例,重新看了一遍,字跡被水暈開,可上面確實寫着白若曾生了個孩子。之前發生的事在腦海裡閃過,他終於明白蘭姨爲什麼要說白若是她侄女,敢情那個女人潛伏在依苑,是要把孩子帶走?
“她是沈晏白的生母又如何,養恩大於生恩,既然六年前她將沈晏白拋棄在依苑外面,那麼現在也別想再認回孩子。”沈存希沉聲道。
他之前給過蘭姨機會坦白,她居然還把外人往家裡引,甚至把他瞞在鼓裡,看來家賊難防!
賀雪生怔怔地盯着他,未曾想到沈存希會這樣說,她抿緊了脣,“白若是小白的生母,那麼她有什麼理由,千里迢迢將孩子送到依苑去,她又怎麼知道依苑裡住着有錢人?”
沈存希聽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他瞪着她,用一種看瘋子的目光,不可思議的看着她,“宋依諾,你敢把腦洞給我開得再大點試試,你是不是想要說,我和這個女人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我不知道。”賀雪生收回目光。
沈存希聞言,心裡氣惱不已,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另一手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擡頭與他對視,“我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都給我打住,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下巴傳來刺疼,賀雪生盯着他冒火的鳳眸,其實他是個很冷靜的男人,可每每被她刺激得失了控,她啞聲道:“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你的話,沒有一個母親願意把孩子送離身邊,更何況是這樣千里迢迢送去你身邊。”
“你編故事的能力向來與衆不同,你不是懷疑沈晏白是我的孩子嗎?好,我會拿證據證明,你的懷疑有多荒謬!”沈存希氣憤的收回手,瞪着掉落在地上的病例,他恨不得兩下撕碎了它。
賀雪生渾身虛脫的蹲在地上,她看着地上的病例,她原本是想來找什麼呢?她好像是想要找到自己的病例,可最終卻讓她找到了白若的病例,老天是故意玩她的嗎?
她拿起病例,正打算放回紙箱裡,沈存希已經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拽起來,他板着臉道:“我們出去。”
“病例還沒放好……”賀雪生的抗議聲還沒說完,就被沈存希拽出去了。她回頭看着地上的病例,沒有她的病例,她無法確定自己曾經是不是做過產檢。
若是做過產檢,那麼她極有可能並沒有被囚禁,否則沒有一個綁匪會願意讓她出來做產檢。
如今那些混亂的記憶,又都成了謎。
被沈存希強行拽回房間,他拿水壺出去,讓保鏢接來熱開水,然後兌了一盆溫水,給她洗手。男人動作雖粗魯,可是力道卻十分溫柔,彷彿怕弄疼了她。
將她的手洗乾淨,沈存希出去倒髒水,不一會兒回來,手裡拿着新鮮的饅頭與菜粥。他把吃食放在桌子上,又把炭盆移過去了些,板着臉道:“吃飯。”
說完,她的手裡塞來一個白麪饅頭,賀雪生低頭看着手裡的饅頭,她低聲道:“沈存希……”
“吃飯的時候別說話!”沈存希打斷她的話,怕她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惹得他早飯吃不下去。他千里迢迢追過來是爲什麼?不是爲了和她吵架的。
賀雪生抿了抿脣,她掰了一小塊饅頭放進嘴裡咀嚼着,窗外雪已經停了,太陽從雲層裡鑽出來,灑落在大地上,一片銀雪的世界,襯得四周格外亮堂。
都說瑞雪兆豐年,這麼大的雪,明年一定是個收成年。
沈存希吃了一半饅頭,他停下來,看着賀雪生的側臉,有時候言語能化作利器,傷人於無形,有時候言語又是最蒼白的東西,說明不了什麼。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爲自己辯解兩句,“依諾,我不認識白若,在依苑我是第一次看見她。”
賀雪生回過頭來,望着他滿是真摯的鳳眸,她伸手輕輕撫摸他的俊臉,他是那樣高高在上的男人,何時變得如此低聲下氣,她說:“我會努力相信你。”
沈存希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眼眶發熱,她沒有一口否決掉,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不敢再奢望再多,“那你記住我說的話。”
“好!”
吃完早飯,病房門被人推開,賀東辰走進來,他身後跟着雲嬗,雲嬗離他遠遠的,像是見了洪水猛獸一般。
賀雪生瞧着這倆人一前一後的進來,從神情上,根本看不出什麼來,倒是雲嬗的嘴脣腫得厲害,像是被蜜蜂蟄了一般。
作爲過來人,賀雪生豈會不懂?她垂下眸,什麼都沒問,賀東辰走到她身邊,神情有些嚴肅,“爲什麼一聲不響來這裡?你可知道這裡是哪裡?”
“我就是知道纔會來。”賀雪生低聲道。
“不害怕嗎?”賀東辰望着妹妹,曾經只要提起這個地方,她就會瑟瑟發抖,如今卻已經有勇氣過來面對,她到底還是成長了許多。
賀雪生搖了搖頭,“不害怕。”
是她把這個地方想象得太可怕了,可是來到這裡,卻沒有那種恐懼。
賀東辰聞言,心裡鬆了口氣,他看向窗外,道:“雪停了,大雪封路,恐怕要明天才能正常通行,你還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我們陪你去。”
賀雪生擡頭望着沈存希,沈存希抿了抿脣,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如果你還承受得住,那我們就去。”
賀東辰的目光在兩人身上徘徊,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積雪太深,也不知道賀東辰從哪裡找來了雪橇,拉着他們到了小憶的墳墓前。下了一整晚的鵝毛大雪,積雪厚厚的蓋住了墳包,只露一截墓碑。
一行四人站在墳墓前,沈存希蹲下去,赤手刨着積雪,雙手凍得通紅,不一會兒,就挖到了底。簡陋的木頭上刻着沈憶之墓,沈存希看着,呼吸都疼痛起來,他眼眶持續發熱,喉嚨上像堵着什麼東西,讓他難受起來。
他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撫摸着墓碑上的字跡,那樣的痛徹心扉,他張嘴,呼出一團團白霧,他眼前一陣模糊,“小憶,爸爸來晚了。”
輕輕的一句話,並不煽情,可賀雪生卻淚如泉涌。有些傷痛,除了他,無人能感同身受。賀雪生眼前模糊了,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心裡難過到極點。
小憶,爸爸終於來看你了,你在天堂安息吧。
離開墓地,回到洛水鎮上,沈存希眼眶紅紅的,一直緊攥着賀雪生的手不放,心裡還壓抑着悲傷。賀雪生沒有收回手,任他握着,彷彿那樣就能溫暖彼此受傷的心。
他們沒再回醫院,而是去了一家旅店,這裡地處荒僻,只有最簡易的旅店,沒有市裡那樣高檔的五星級酒店。
小小的房間裡,只有炕沒有牀,好在炕下面有暖氣,房間裡溫暖許多。
從墓地回來,沈存希就再沒說過一句話,他還沉浸在悲痛中,他曾經的放手,造成的傷害竟已經無法彌補。
他心裡既痛苦又後悔,如果那時他知道她懷孕了,他死也不會讓人帶走她。可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
賀雪生很擔心他,怕他會難過的想不開,她一直陪在他身邊,試圖讓氣氛不那麼悲傷,“沈存希,其實我現在已經沒有那麼悲傷了,你別難過,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沈存希擡頭望着她,他眼眶紅得厲害,他不可能像個女人那樣哭哭啼啼,將痛苦發泄出來,只能讓悲傷逆流在心裡,他握住她的手,啞聲道:“那個時候,你是怎麼過來的?”
賀雪生閉了閉眼睛,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哪裡來得及悲傷多久呢?“慢慢就淡忘了。”
沈存希心裡明白,她只是不想說,喪女之痛,她怎麼會輕易淡忘?若真是淡忘了,又怎麼會還念念不忘?
他伸手抱住她,喪女之痛,除了他們彼此慰藉,無人可以安慰他們,“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賀雪生想說不怪他,可是話到嘴邊,終究是嚥了回去,怎麼不怪?那個時候她總是咬牙切齒的恨着他,只有恨着他,纔不會忘了他。
兩人靜靜相擁,在這不足十個平方的室內,撫平彼此的傷痛。
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這樣酷寒的地方,雪不化也冷得要命。賀雪生還有地方要去,可那個地方,她並不想讓沈存希知道。
沈存希昨晚沒睡好,再加上去看完小憶回來身心俱疲,賀雪生陪着他睡着後,這才起身出去。賀東辰就住在她對面的屋子裡,她敲門進去,賀東辰身上只穿了單薄的西裝與襯衣。
他站在窗前打電話,有個詞叫蓬蓽生輝,賀東辰就是這樣的人,他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狹小的室內就顯得流光溢彩。
聽到敲門聲,他轉過身來,看見站在門口穿戴保暖的賀雪生,他朝她招了招手,然後迅速掛斷電話,“找我有事?”
“哥哥,我想去個地方。”賀雪生說明來意。
那個地方,也是賀東辰找到她的地方,是她變成賀雪生的地方。賀東辰皺了皺眉頭,“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去那種晦氣的地方做什麼?”
“有些事情,我應該瞭解。”賀雪生這五年一直在做惡夢,夢到同一個地方,自己被囚禁被折辱被鞭打,她並非故地重遊,也沒那麼變態,而是想要確定自己的記憶。
賀東辰不悅道:“雪生,你已經任性夠了,別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回去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
“哥哥!”賀雪生急道:“秦醫生和我說過,我的病非常棘手,她不一定能夠治癒我,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想知道我曾經經歷過什麼,我的要求一點也不過分,不是嗎?”
“雪生,你承受得住嗎?”賀東辰黑眸裡浮現擔憂,他怕她承受不住,怕她會變成五年前他剛帶回她時那樣。
“承不承受得住,那都是我的過去,我不去面對,它一樣存在,並且還會毀了我的將來。哥哥,你答應我好不好?”賀雪生乞求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但是最起碼,在沈存希下次質問她時,她有底氣回答她的記憶是真的。
賀東辰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到她眼底的固執,他輕嘆一聲,“雪生,你這又是何苦呢?”
賀雪生也不知道自己這是何苦,她一直以爲自己無法面對那樣的過去,但是愛情給了她勇氣,她想去弄明白那些糾結在心裡的疑團,哪怕最後她會一無所有,再次陷入崩潰,她也在所不惜。
她一直以爲她恨沈存希多過於愛,可是那天下午在中央公園裡,她想通了,她愛他,從來沒有停止過。
“哥哥,陪我去,好不好?”賀雪生知道他心裡軟化了。
賀東辰拿起一旁的毛領大衣穿上,他無可奈何的嘆氣,“敗給你了。”
兄妹倆走出旅店,沒有帶保鏢,寒風凜冽,賀雪生冷得縮起了脖子,賀東辰將她衣服上的帽子給她戴上,寒風割在臉上,像刀子一樣,生生的泛着疼。
街上行人很少,這麼冷的天,人們幾乎都窩在炕上。巷子裡有孩子們追逐着,捏着雪球追打,歡聲笑語直達天際。
賀東辰駕着雪橇,在鎮上穿行,兩人剛走,旅店裡走出一個男人來,他眺望着遠去的雪橇,心裡生生的疼。
原來她來這裡,都是因爲他一句話。
沈存希,你還敢再懷疑你在她心裡的地位嗎?
雪橇在一片銀雪的世界裡穿行,這一幕其實挺浪漫的。半個小時後,他們已經遠離了洛水鎮,這裡是洛水鎮以西的一個村莊,五年前,賀東辰就是在這裡偶然發現賀雪生的。
那年,亦是漫天大雪,賀雪生渾身是傷的逃出來,他隻身一人,只能先帶她走。等他再回來時,這裡的一切都被大雪覆蓋。
雪橇在村莊前停下來,賀雪生從雪橇上下來,她渾身都凍得麻木了,她一邊搓着手,一邊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
賀東辰跟在她身後,賀雪生看着那些建築物,與她記憶裡的差不多,她憑着記憶,一直往前走。她越走越快,賀東辰見狀,連忙跟上去。
“吱呀”一聲,一戶村民打開門,看着他們,眼神裡有着明顯的戒備,像是戒備着外來客。賀雪生望着他,覺得有些眼熟。
“大爺,請問……”賀雪生剛張嘴,那人像見了鬼一樣,“砰”一聲關上門。
賀雪生吃了個閉門羹,她回頭看向賀東辰,嘀咕道:“我看他有點眼熟,好像見過,他怎麼像見了鬼一樣?”
賀東辰擡頭望着緊閉的門扉,他低聲道:“我們往前走吧。”
這個村莊人煙很少,偶爾才能看見幾個行色匆匆的行人,不像城市裡,滿眼都是人。他們又走了一會兒,前面越來越荒僻,那裡是兩國的邊界,也屬於三不管地帶,十分黑暗的地方。
所以五年前那樣驚人的槍戰,都沒有引起警方的高度注意。也是因爲如此,賀雪生被人囚禁了整整兩年,竟無人知道,她逃出來,最後又被抓回去,根本求救無門。
賀東辰望着越走越慢的賀雪生,他道:“雪生,你要是害怕,我們就回去,不要勉強自己。”
賀雪生搖了搖頭,“我不害怕,我們繼續走吧。”
兩人所到之處,白霧升騰,走了一段路,身上倒不覺得冷了。他們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累得氣喘吁吁,回頭望去,遠遠的全是他們的腳印。
賀雪生看着遠處,道:“前段時間我讓雲嬗派人來這裡找過,她沒有找到我畫的那棟房子,我不知道是我記憶出現了偏差,還是找的人沒用心。”
賀東辰聽雲嬗說過,所以他們纔會懷疑賀雪生的記憶是被人強行灌輸的。
“從這裡望過去,前面還有住戶,雪生,你還記得你之前是從哪裡逃出來的嗎?”賀東辰問道。
賀雪生搖了搖頭,“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也不太記得了,只知道要拼命跑,跑到有人的地方,我就得救了。”
賀東辰扶着她,兩人又走了一段路,來到當時賀東辰遇到她的地方,此時兩個小時已經過去了,賀東辰站在那裡,他道:“這裡就是我當時救你的地方,雪生,你好好想想,我們接下來該往哪裡走?”
賀雪生擡頭望着前方,觸目所及,滿眼都是白雪,她突然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她閉上眼睛,憑着感覺往前走。
那個時候,她眼前是黑的,她跌跌撞撞往前跑,後面有追兵,槍聲在耳邊響起,每一下都讓她心驚肉跳,她彷彿感覺到子彈從耳邊飛過,最後她跑得精疲力盡,倒在雪地裡。
原以爲自己會被抓回去,睜開眼睛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俊臉,她知道,她得救了。
賀東辰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看她踉蹌着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們來到了一棟兩層高的平房前,這是這座村莊唯一的一棟平房,房子像是被火燒過,外牆有煙火薰過的痕跡。
賀雪生擡頭望着這座平房,腦海裡閃過一幕幕既暴力又血腥的畫面,她嚇得生生後退了一步,全身都在哆嗦,賀東辰看到她眼裡流露出來的恐懼,他問道:“是這裡?”
賀雪生看着這棟像鬼屋似的房子,心裡生出想逃走的欲.望,可腳卻死死的粘在雪地裡,動彈不得,她嘶聲道:“是這裡。”
她的聲音一直在顫抖,賀東辰伸手擁住她,這棟房子看樣子已經廢棄許久,沒有人居住,而且這附近,也只有這一棟房子。
此時有人乘着雪橇過來,看見他們穿着矜貴,那人停下雪橇,高原紅的臉上滿是憨厚表情,他問道:“你們怎麼會到這裡來?”
賀東辰轉頭看着他,“請問一下,這裡面沒人居住嗎?”
“這房子鬧鬼,好多年沒人敢來這裡了,據說前些年,有人聽到女鬼的慘叫,還有人見過女鬼,一看你們就是外地人,是不是被哪個黑心店家騙了,趕緊走吧,別惹晦氣。”那人好心提醒道。
賀東辰皺了皺眉頭,他向來不信鬼神之說,不過還是謝謝那人的好意。
那人看他們古怪,伸長了腦袋看向站在賀東辰旁邊的女人,賀雪生轉過頭去望着他,那人看見賀雪生,跟見鬼了似的,他大叫一聲,“媽呀,見鬼了。”
說完,他跌跌撞撞的爬上雪橇,跑得飛快。
賀雪生迷惑地看着他倉皇逃竄的背影,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納悶道:“哥哥,我長得很嚇人嗎?”
賀東辰眯起雙眸,來到這裡,每個見到雪生的人表情都很奇怪,到底怎麼回事?“不是,他們有可能見過你。”
賀雪生看着眼前這棟平房,與她記憶裡的一模一樣,她幾乎可以肯定,她曾經確實在這裡待過一段時間,她的記憶沒有出錯,那些不堪的過往,是真實發生過的。
思及此,她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賀東辰垂眸看着她,她臉色蒼白,有種發自內心的恐懼,他道:“雪生,如果你害怕,那我們回去吧。”
賀雪生搖了搖頭,賀東辰不會懂她在怕什麼,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心裡在恐懼什麼,她寧願這棟房子不存在,寧願自己的記憶出了錯,那樣的話,她還能自欺欺人,她沒有經歷過那樣不堪的過去。
她死死的攥緊拳頭,身體抖若篩糠,她吸着氣,冰冷的空氣吸進肺腑裡,她疼得發憷,“我們進去吧。”
“雪生!”賀東辰不想她勉強自己,明明就害怕,偏偏還要逞強。
“我沒事的,真的,你相信我,我們進去。”賀雪生已經走到這裡來了,她不會容許自己退縮,那是她極力忘記的過去,她想要釋懷,就必須先學會面對。
賀東辰有時候覺得賀雪生固執得可怕,他嘆息一聲,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雪生,從此刻起,不要鬆開我的手。”
賀雪生轉頭望着他,她點了點頭,“好。”
賀東辰牽着她往平房裡走去,平房的大門沒有上鎖,一推就開了,“吱呀”一聲,像是打開了月光寶盒,賀雪生一頭扎進了過去。
她一步步往裡面走,屋裡很亂,像是被強盜擄掠過,椅子倒在地上,沙發也倒在地上,就連茶几都移了位,地上佈滿厚厚的灰塵。
她站在門口,望着房子裡的一切,她還記得椅子擺在什麼地方,還記得沙發擺在什麼位置,眼前掠過一些畫面,有人坐在木椅上,抱着孩子在曬太陽,對孩子說着什麼。
她盯着那張椅子,想要看清楚,想要記起來,可是腦子裡像被針刺一般,傳來綿密的痛楚,那些溫馨的畫面遠去,然後有人闖了進來。
女人抱着孩子不停往後退,直到背抵上牆,她的孩子被搶去,她大聲喊着什麼,她努力想要聽清楚她在喊什麼,卻聽不清楚,頭太疼了。
賀東辰望着她慘白的臉色,還有不停滾落的冷汗,他掌心的手冷得沒有一點溫度,他擔憂極了,“雪生,你記起什麼了?”
賀雪生沒有反應,她看見女人被那些人推搡着,朝一旁的地窖走去,她掙開賀東辰的手,連忙追了過去。
賀東辰掌心一空,他吃了一驚,連忙跟過去,賀雪生像是沒有了靈魂,一切行爲都被過去支配着,她走到門邊,地窖很黑,她摸索着下去,耳邊傳來慘絕人寰的慘叫聲,一聲聲在她耳膜裡炸開。
賀東辰追上她,他拿出手機照明,找到燈掣,他按開開關,地窖裡頓時亮了起來。他看着眼前這一幕,簡直無法形容心裡的震顫。
地窖不大,裡面有一張牀,牀邊有椅子有桌子,還有各種刑具,刑具上佈滿褐色的鏽斑,即使隔了許多年,充斥在地窖裡的血腥味與腐爛味都沒有消失,依然那樣清晰得讓人慾作嘔。
他站在那裡,不是沒見過這樣的刑房,對付出賣國家的間牒,想要套出他們欲藏的秘密,什麼樣嚴苛的刑罰沒用過?
可是站在這裡,他的心臟都在發憷,因爲曾經承受過這些的,極有可能是站在他面前的雪生。他心裡疼痛不休,憶起剛接她回去時的情形,他心疼得無以復加,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這是曾經囚禁了她長達兩年的地牢,她怎麼還有勇氣再走進這裡?
賀雪生站在那裡,渾身抖得厲害,腿心一陣陣發軟,這裡如她的噩夢裡一樣,她甚至清楚的記得,她被鞭打,被折辱,被拍照。
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走到牀邊,牀上滿是灰塵,上面的血跡如地圖一般暈開在泛黃的牀單上,她眼前浮現一幕,她被鞭打後,疼得蜷縮在牀上,手指摳着牆壁,摳得皮開肉綻,鮮血如注,她都沒有停下來。
那時候的她在刻什麼?
她湊近牆壁,卻因爲燈光照射不到這個角落,看不太清楚,她爬上牀,摸着牆壁,她到底在刻什麼?
賀東辰聽到鐵牀發出的嘎吱聲,他回過神來,看見賀雪生爬上牀,不知道在找什麼,他連忙拿出手機,用手電筒的光照射到牆壁上。
牆壁上滿是血跡斑斑,上面被指甲摳出一個個染血的字跡來,慘不忍睹!
賀東辰一時間並沒有看清楚那重重疊疊的摳出來的是什麼字,只有賀雪生知道,那是一個又一個的“宋依諾愛沈存希”,字跡被抹去,她又固執地摳上去。
彷彿這樣,就能頑強的抵抗對方。
她眼眶赤紅,呼吸都是一片痛意,她顫抖的舉起雙手,彷彿看見了手指血肉模糊,然後顫抖在牆上摳着字,不屈不饒。
耳邊傳來男人不甘心的厲聲喝問,“爲什麼不肯愛我?爲什麼你寧願受折磨,也要愛着拋棄你的男人?”
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個男人逆着光站在那裡,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卻感覺得到從他眼睛裡迸發出來的強烈恨意,如附骨之蛆,讓她遍體生寒。
她下意識往牆角縮去,下一秒,她的手腕被一隻溫熱的大掌攥住,她驚慌失措的大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賀東辰看着激烈掙扎的賀雪生,此刻的她,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裡。這個陰暗的地方,充滿了骯髒與血腥,他幾乎不敢想象,雪生曾經經歷了什麼。
聽她尖叫不止,他連忙鬆了手,賀雪生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怯弱的看着某個方向,他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那裡有桌椅,還有鐵鏈。
他想起當時帶回她時,她的手腕腳踝上都有傷痕,後來養了許久,那些傷痕才逐漸淡去。想起這些,他心如刀割。
他可憐的妹妹,曾經到底經歷了什麼?
他拿起鐵鏈,發出清脆的響聲,那聲音彷彿刺激了賀雪生,她騰一下從牀上躍下來,她拼命推着牀,似乎要將牀移開。
賀東辰連忙丟了鐵鏈,快步走過去,問道:“雪生,你要做什麼?”
賀雪生陷在回憶裡出不來,她滿眼都是恐懼,她喃喃道:“逃,我要逃出去,我要逃出去。”
賀東辰聽見她的低喃聲,他幫她把牀推開,發現牀下面有條暗道,賀雪生用盡全力搬開上面的鐵蓋子,然後鑽了進去。
賀東辰來不及問,只得跟着她一起跳下去,地道里很黑,他用手機照着光,地道十分狹窄,他們只能往外爬。
爬了一半,賀雪生頓住,她恐懼地轉過頭來,似乎看見人追了過來,她轉過頭去,拼命往前爬,大概爬了二十分鐘,他們爬到了地道盡頭,那裡被一塊木板擋住了,賀雪生用力一推,將木板推開,明亮的光線照射進來,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沒有停留半秒鐘,連滾帶爬的爬了出去,漫天的積雪闖入眼簾,身後傳來槍聲,她爬起來,拼命往前跑,跑了幾步,她栽倒在地,她轉頭望去,身後沒有追兵,沒有倒在血泊裡的連默。
她突然分不清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直到自己的臉被輕拍了幾下,她纔回過神來,怔怔地盯着面前神色焦急的男人,從喉嚨裡發出兩個字來,“哥哥……”
賀東辰看着她慘白的臉色,連忙伸手接住她栽倒的身體,她已然暈厥過去。賀東辰朝四周張望,他還記得,這裡就是他發現雪生的地方。
他轉頭看着地道的出口,眺望着遠處立於雪地上的“鬼屋”,莫非當時她是從這裡逃出來的,而不是被人追殺?
可當時他分明聽到槍聲,亦在雪地上看見了血腳印。
他蹙緊眉頭,垂眸看着懷裡已經暈過去的賀雪生,他們不能在這裡久待,否則她很容易染上風寒。他將她打橫抱起,大步離去。
賀東辰抱着她剛走到村口,就看見沈存希帶人出現在那裡,他的目光落在他懷裡昏厥過去的女人身上,他上前一步,伸手欲將她抱回去,賀東辰掃了他一眼,卻並沒有把人給她,而是徑直將她抱上了雪橇。
“怎麼回事?她怎麼會暈倒?”沈存希心急火燎,聲音裡多了一抹質問。
賀東辰放好賀雪生,他轉頭看向站在沈存希身後的雲嬗,道:“雲嬗,你帶雪生回去。”
說罷,他從雪橇上下來,來到沈存希身邊,他定定地望着他,道:“你跟我來。”
雲嬗帶着人送賀雪生回去,而賀東辰則帶着沈存希來到了“鬼屋”前,賀東辰指着那棟平房,嗓音裡多了一抹痛苦,“進去看看吧。”
沈存希追過來時,就已經失去了他們的蹤影,他只能在村口等着。他看着眼前兩層高的平房,不由自主的往裡面走去。
推開門,他望着客廳,客廳裡滿是灰塵,上面有腳印,應該是賀東辰他們剛纔進去踩的,裡面的傢俱七歪八倒,像是經歷了一場擄掠一般。
就算此刻傢俱雜亂,也看得出來原本佈置得很溫馨,沙發是布藝的,還有倒在地上的椅子,是藤製的,屋裡的每一處,都透着家的溫暖。
外觀如此不起眼的平房裡面,牆上卻掛着風景畫,從細節中可以看出來,這並不像一個亡命之徒選擇的暫居之處,否則他是沒有心情來裝點屋子的。
賀東辰跟在他身後,剛纔他跟着賀雪生,並沒有仔細打量過屋裡的擺設,此刻他停在沙發旁,沙發旁有一地碎瓷片,他撿起碎瓷片,是清朝時期的青花瓷瓶。
沈存希轉過身來,看見他蹲在地上,手裡捏着一塊碎瓷片,他道:“你有沒有種感覺,這裡像一個家?”
如果不是去過地窖,看過那樣慘不忍睹的畫面,賀東辰會覺得這裡溫暖的像個家,他仰頭望着沈存希,道:“囚禁雪生的人是個變態!”
沈存希聽他咬牙切齒的罵道,他皺了皺眉,轉身往房間裡走去,房間裡一樣凌亂,像是被人泄憤的砸過,牀單撕碎,被子被人拿剪刀瘋狂的戳出洞來。
牆上也有許多的劃痕,賀東辰說得沒錯,這就像是一個變態所爲。他接連轉了幾個房間,房間裡的一切都被毀了,上面蒙上厚厚的灰塵。
即使如此,他心裡那種異樣的感覺越來越濃,他看着牆上的牆紙,他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種裝飾。他站在房間門口,轉身望着客廳裡熟悉的擺設,他絞盡腦汁的想,終於想起來他曾在哪裡見過了。
七年前,爲了將依諾一步步誘入他的甜蜜陷阱裡,他曾給她機會,讓她親自設計C市富人別墅羣的裝修,當時博翼集團與業之峰都在爭奪這個項目。
他帶依諾去C市,別墅羣裡的十號公館,是他打算以後作爲他們的婚房的,所以讓嚴城帶她參觀,讓她親自設計他們以後的家。
當時她的設計方案與這個差不多,華麗卻不失溫馨。而這間平庸的房子裡,卻別有洞天。就算在設計上,與十號公館的設計有些差別,但是熟悉她的人,依然看得出來,這棟平房裡的設計,是出自她之手,是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