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小小的鎮子上逗留着,一晃就是大半個月過去。
安夏在這廣袤的草原上,像是迴歸了天空的鳥類一樣自由。在天高雲淡間覺得舒暢,心底的沉鬱漸漸消散。
整日混在一羣半大孩子中間,去草原上追趕羊羣,穿上蒙古袍馬靴學騎馬,放聲歌唱。也會在當地的小學教孩子們英文單詞,背幾句唐詩。只是決口不提回去的話。
她不提,林嘯也並不着急的樣子,每日裡溫溫的笑着,十分安然的陪着她。偶爾跟她一起騎馬牧羊,但大多時間都揹着手,跟在布達爾老人的身後嘰嘰咕咕的說話。微皺着眉,一副商量什麼重大事情的樣子。
“你這兩天出門小心點,別去太遠的地方。布達爾大叔說最近可能會有龍捲風。”林嘯說。
安夏坐在桌前,雙手撐着臉頰,望着鍋裡咕嘟嘟冒着熱氣的小米粥等開飯。肚子都餓扁了,聞着這樣的米香,更是什麼都聽不進耳朵裡去。
林嘯看着她懶貓盯住魚似的樣子,笑着將小米粥盛出來,又將一盤碧綠可愛的小蝶配菜推到安夏面前。
這是遊牧區,交通不便,糧食、蔬菜、水果都很難進來。安夏吃了不到一個星期的奶酪、牛羊肉就開始上火。隔三差五流鼻血,嘴脣上也是一圈兒乾裂,嘴巴內有了潰瘍。喝蜂蜜水都不管用。
林嘯就請了嚮導騎馬特意進了趟城,買了些小米、蔬菜、水果之類的東西馱回來。因爲進出都不方便,所以這點東西就顯得十分金貴,只能每天用小鍋竈給她熬點清粥搭配着小菜吃。
安夏看他遞過來的稀飯,眼梢微微一揚,抿了嘴巴沒說話。
林嘯又將盤子裡的羊肉切開,將肥肉和連着頸骨的全剔到自己碗裡,將瘦肉切成薄薄的片兒夾到她的碗裡。
安夏有些留戀他如此溫柔的照顧。就像十六歲剛剛認識他的時候。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有他在身邊,什麼都不擔心,不害怕似的,只想靠近。內心有種莫名其妙的勇氣。
想起往事,她內心就暗淡下去。時不時的擡頭,偷眼瞟他一下。想,不知道他想起過去,都是什麼樣的感觸。
在這裡,時間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他什麼話都不說,也沒有要離開的樣子。照顧她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姿態。說看不透他的心思,肯定是撒謊,連布達爾大叔都一再勸她跟他早點回去,說這裡入冬奇冷無比(安夏十分怕冷,早早穿了毛衣棉袍),又會大雪封路,到時候想走都走不出去。
但是……
安夏咬着筷子,又掃了他一眼。
他也入鄉隨俗的穿了蒙古袍,一襲藏青色壓了褐色滾邊的衣服,中間是條深藍色寬束腰。顯得他更加的高瘦挺拔。高原氣候的緣故,原本光潔的皮膚被曬的微微泛點銅色,力挺的面部線條因着這膚色,就顯得更如刀刻一般。濃黑的劍眉,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雙瞳襯得更加黝黑深邃。舉手投足間,又自那種滄桑沉靜的氣勢中透出一股不可侵犯的王者歸來的英姿。
安夏甚至覺得,他連這樣手上握着飯勺的樣子都氣勢不凡,格外好看。
安夏收了目光,低頭吸溜的喝口粥,憤憤的想,同樣時間來的這裡,同樣受着這裡的風吹日曬,他怎麼就越曬越有英姿了,而我怎麼就越來越像個幹渣渣的煤球?
她悄然伸手摸一把自己的臉蛋。清瘦乾燥,有了細細的皮屑。昨天照鏡子的時候,還發現鼻尖上有了幾粒小小的雀斑。管他呢,美不美有什麼關係,莫名的心底生出點自暴自棄的豪氣來。
雖然平日裡對自己的樣貌沒多在意,但只要站在他的身側,她總忍不住的留意一下自己。怕自己穿錯了衣服,抹花了臉,站在他的身側,只夠做陪襯的背景。
正兀自沉靜在自己的胡思亂想中,林嘯的電話突然響起來。
“喂?嗯!”他眉頭微微皺起來,安靜聽了兩句,便將手邊的碗筷推開站了起來“你最好考慮清楚,那人消失這麼多年,現在突然出現,說要對你和孩子負責……”
“嗯?嗯。你自己決定吧。不過冬冬的狀態有所好轉,你們最好繼續讓他接受治療。嗯,好,我會讓人替你們安排。”
林嘯掛上電話,靜靜矗立了一會,纔回過身來,看着安夏的眼神有些複雜。
“安夏,對不起。我想,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啊?”聽他方纔的言語,她心底其實已經隱約得出了結論。可是這個時候,這個解釋是不是來的太晚?安夏笑的悵然,擺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要回去了嗎?”安夏轉移話題,問。
其實昨天下午從外面回來就去找他,就聽他在和秘書講電話。大概是什麼要緊的事兒,她站在遠處都能聽見他低低的聲音裡微微的怒氣,眉頭微皺着。
“嗯?你玩夠了,想回去了?”林嘯收拾起一臉的失望,不答
反問。臉上帶着點寵溺,微微的笑看着她。
安夏擡頭瞅着他的臉,半天才說“你公司不是有事兒嗎?老呆在這裡幹嘛,公司不要了?”
他這才收住笑,認真的看着安夏的臉,說“……政府出臺了幾項地產限制政策,對我們的影響很大。”
“哦——那早點回去處理,別耽誤正事。”安夏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吸吸鼻子,筷子在小碟子裡撥拉着,低着頭又吸溜喝了口粥。
“安夏——”林嘯叫了她一聲。安夏擡頭,揚起一臉笑,不等他開口說話,就急急說“我下午要和卓婭去河邊抓魚,快來不及了。”說着就匆匆放下碗筷跑了出去。
林嘯望着她慌亂逃出去的背影,脣角微微彎出一抹笑。
會慌亂就好,就說明她內心開始動搖。只要動搖了,就不怕她到時候不跟着他回去。
他抑鬱的心情一時大好。外面天氣也很應景兒的一派晴好,陽光高遠透亮,天空低低浮着幾縷白雲,看起來一絲一絲兒的像是棉花糖。遠處的胡楊一片金黃,清風幽幽的吹過,透出一點點涼意。
這樣的天,總不至於龍捲風突襲吧?他想一下,心下就安寧了。出門找布達爾大叔商量建個牛羊肉熟食廠的事。
老人正幫着兒子將一捆一捆的乾草摞起來,擡頭見林嘯自一邊走過來,他便從草垛上爬下來,在蒙古包外扯過一個草垛子坐了,點了杆旱菸吸着,開口“你在這裡建副食廠是不打算回去了?”
“是打算以後還回這裡來。”林嘯也學着老人的樣子盤了腿坐在草垛上,接着說“我和安夏都很喜歡這裡,也喜歡這裡的人。”
“牛羊我們有的是,建廠的地兒也沒問題。可是這投資不是一塊兩塊錢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看的見回報的。我雖然不懂什麼經濟,但做買賣,大小一個理兒。你等的住?”老人將菸嘴子在鞋幫上敲一敲問。“安夏會不會留在這裡,也在你。別因爲那姑娘一時口快,你就做這個決定。到時退也退不利索。”老人接着說。
“這和我們兩人的去留沒關係,我只是想在這裡做點事兒,免得以後我兩來了,還有地兒可去,沒事兒可做。”林嘯說。
老人滿是溝壑的臉,雙眼透出歲月留下的智慧。目光眺望着遠處,說“安夏像她母親,但我不想讓他們全家都在這裡留下來。你們都是做得大事的人,在這裡屈才……”
正說着,老人突然“啊——”的一聲,一臉驚恐的望着天際。
林嘯擡眼,只見一圈濃濃的灰褐色沿着天際快速壓過來。這才驚覺,風什麼時候停了,草木紋絲不動,有種暴風雨來臨前的恐怖寂靜。
“龍捲風,快——”老人說了一句,就轉身一邊往外跑一邊大喊。“龍捲風,快,牛羊入圈……”又自包內拽出一個破鑼用力的敲起來。“龍捲風來了,龍捲風來了,牛羊入圈……”
草原上的龍捲風十分可怕,能將大樹連根拔起,也能將牛羊捲上天空,在疾風中撕碎。
林嘯一時也着了慌。安夏不知道回來了沒有,轉身也往回跑。
還沒跑回去,就見一股細而急速前進的風柱盤旋着快速過來,過處,樹木草垛全被吸捲進去。風柱飛卷着,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盤旋着捲起嗚嗚的怒吼聲,快速前進。
安夏說去抓魚,河流——
正好是龍捲風此刻肆虐的方向,天空迅速被濃雲遮住,暗沉而恐怖。
他來不及多想,發足狂奔。
“林嘯,不能過去……”
他什麼都聽不見,滿心都是一個概念,安夏還在河邊,那邊現在龍捲風肆虐,他要到她的身邊去。她這個時候肯定很害怕……
他迎着嗖嗖的旋風在高處跑,龍捲風在低凹的地上迅速盤旋着轉移着陣地,將地上人們割下的整垛草堆一下就吸吞進去,發出嗚嗚可怖的尖叫聲,又盤旋着走了。
天空被墨色的濃雲覆蓋住,褐色的龍捲風盤旋成一個巨大的風柱,直衝上天。他只覺得有雙無形的大手,用力拖拽着自己要被那股巨大的吸力牽引着,拽進去。身上,臉上被旋風捲起的沙粒打中發出噌噌的響聲,皮膚迅速被劃出道道血痕,眼睛眯了,看不清方向。身上,一時也覺不出疼來。雙腳在地上盡力踩踏實了,想要多點力量和那股巨大的吸力抗衡。
目光迅速在河堤搜尋。卻沒有發現一絲她的蹤影。
天空咔嚓一聲悶響,拇指大的冰雹迎頭砸了下來,劈頭蓋臉的,噼啪一陣。他站在河堤,絕望的像是失去了痛覺的雕塑,麻木的望着遠方。
風的氣勢被這一場急速的冰雹消減。
他突然聽見堤岸下凹窩裡有綿羊幼崽小小的聲音“咩——咩——”低微的,卻在這急速的敲打聲中清晰可見。
“它會活下來吧……”
這一把聲音,讓僵立許久的林嘯
突然活過來一樣,雙目又帶着滿滿的期待迅速在低凹處掃視。
“安夏——”他用盡全力的大喊她的名字,聲音被冰雹聲敲碎了一樣,斷續在一陣噼啪聲中。
安夏在凹窩裡,雙手緊緊抱着綿羊幼崽。和叫卓婭的姑娘並排擠在一起瑟瑟的抖,風聲漸小,冰雹卻噼裡啪啦敲打下來。她們又冷又怕哆嗦着,被這樣一場驚人的天災嚇破了膽似的,說話聲音也小而瑟瑟的。卻突然像是在這噼啪聲中,聽到了林嘯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一遍一遍的……
愣一下,覺得真是不可思議。這個時候,他怎麼可能會在這裡。
剛自那種自嘲中低下頭。又聽到一聲“安夏——”帶着驚喜的顫音,一聲大叫。
卓婭一臉驚異的回頭看她。“好像——”
“嗯。”安夏迅速將羊羔塞進卓婭的懷裡,心兀自突突的跳,自低凹裡探出頭去。
冰雹沒頭沒腦的敲打下來,她皺眉,用胳膊護住頭臉。自密密的冰雹中看到那個站在堤岸上四下張望着的人。
高大清瘦,身上的袍子被撕出許多口子,碎布在風裡咧咧的響。密密的冰雹敲打在他的身上臉上,他似全然不知曉的樣子。目光只是迅速的四下裡打量。頭髮溼濡的緊貼在額頭,從未有過的狼狽樣子。
“林——林嘯——”安夏無法置信的瞪大了雙眼。他聽到她的聲音,趔趄着,快步從河堤奔過來。
迎面將她一把抓進懷裡。粗魯的用自己的身體將她包裹起來。他渾身溼透了,透着絲絲的寒氣。迎頭下來的冰雹又噼啪全部敲打在他的身上。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他說着,眼底都是放鬆下來的笑,虛脫了一樣,身體微微的抖……
被烈烈的火烤的有點口乾,醒來的時候,發覺渾身都疼的要命。頭臉也腫脹的,似不像是自己的。有些讓人難以適應。
稍稍的想要移動下身體,下去倒杯水喝,卻發覺了爬在牀側睡着了的安夏。微微撅着嘴巴,眉頭緊鎖,雙手緊緊攥着他一隻手,臉側向他的掌心,不安的吐息,睫毛輕輕顫動着。
他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和臉蛋。
“你沒事,真的太好了。”心底柔軟的像要化開來。
“唔——”她被他輕輕碰觸的手指攪擾醒來了,朦朧着雙眼,“你,醒了。”
她眼底閃過一絲驚喜,起身就一把抱住了他。那麼急切焦灼的樣子,雙眼微微泛紅。
他被她抱的太緊,疼的不行。渾身是傷,卻又覺得無比快活。呲牙想說疼,卻開口笑了。
這麼久以來的,兩人的客氣周全,彬彬有禮,都不及此刻這一個粗魯急躁的擁抱讓他開心。
災難和生死,讓人豁然。看淡我許多。
仇恨,恩怨,過往。
也讓人想要珍惜身邊有的這份暖。
“安夏——”
“嗯。”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嗯!”
“但是做錯了很多事情,”林嘯垂首,“讓你哭,讓你難過。”
“過去了的,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忘記它吧。”安夏小聲說。真的,還有什麼可計較的。他總在她一無所有的時候站在她的身邊。
又在這樣生死一線的時候,想要守住她,抱住她,保護她,已經夠了。足夠了。
過往裡的掠奪,愛恨,虐待,辜負,沒有什麼比他如此在乎她的生死更讓她記憶深刻。
“失去和離別讓人變的膽小。我——也一樣。”
他臉龐青紫,腫的變形。可在她心底此刻的樣子,真的又英俊又可愛。她俯身在他脣角親了一下。
“我和趙鳳儀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們只是小時候一起乞討過。後來在一次談判中見到,才知道她是你父親身邊的人。那時候,其實安氏已經搖搖欲墜,不是我收購也會有別人出手。當然,我也耍了很多手段,在這件事情上,我沒有辦法狡辯什麼……我當時沒辦法……”
她看着他絮絮叨叨。他的樣子有些焦躁,有些無助,似乎此刻不說出來這些,會讓他十分難受。
“安夏,我——”
“我知道。”
她又一次主動的湊過去,親親他不安的想要說話的嘴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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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一愣,伸手抱住她。她的身體柔軟而清香。久遠的,渴求許久的,依舊是記憶裡的樣子……
“安夏——”她擡起臉來,他已將一枚碧綠寶石的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
戒指款式有些老舊,寶石卻是極好的,碧油油的發着亮光。
“呃,是這個。”她驚喜的擡頭。
“你奶奶準備給你的嫁妝,現在我送給你,是聘禮。”他說。又捧住她的臉蛋,俯身在她額頭親一親。像是抱着稀世珍寶一樣的小心的,用力的抱住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