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踏步向前,張愈彎下腰,拾起斜插在土中的佩劍。
編鑲着綠蘭的紫色劍鞘中,是一柄兩側無鋒的劍。
銳利的劍刃亦如往昔。
長劍早已重鑄,用劍的人早已不在。
將劍斜拴在腰帶間,張愈再次俯下身子,從拾起長劍的地方旁撿出了一把鐵槊。
張愈緊握着鑌鐵的握杆,形似矛尖的槊端,簌簌的抖落下稀疏的土粒。
張愈持着長槊,快速的朝着胤水鎮的西方奔去。
他跟隨着那些不顧一切的衝入廢墟中,去解救自己親人的精壯們。
卻沿着完全不同的路徑,穿插進混亂的人羣中。
胤水鎮雖然經過擴建,面積卻仍然不大。
除去原先鎮中的離地木屋外,其他臨時搭造的帶坑土屋,相互之間十分擁擠。
被土石覆蓋後,大部分土屋都被砸塌。
安陽郡卒兵在廢墟間屠戮着毫無反抗能力的鎮民,屠殺着體力罄盡的精壯。
被屠殺的鎮民們在屠刀下不斷髮出哀嚎與慘叫,伴隨着求饒跟怒罵。
鮮血流動在稀疏的土間,在地面上彙集出血色的淺泊。
有兵卒將烏黑的燃油潑灑在滿地的血上,有兵卒將火投入血中。
濃煙四溢,空氣裡刺鼻的腥味中立刻散播出了難掩的焦臭。
四溢的濃煙中,烈火漫延在猶如地獄般的廢墟間。
百匹戰馬在火間嘶鳴,箭矢刀槍不斷砍切入人體間。
血流漂杆,火勢漸旺。
黑煙更濃。
張愈偏過頭,一枚箭矢劃破他的左邊臉頰,帶起一大片血肉。
鮮血爬滿了張愈半邊的臉頰,他卻渾然不顧的揮動着手中的長槊,斜架向砍來的關刀。
“吭!”
刀刃砍在鑌鐵槊杆上,發出沉悶擦聲。
此時的張愈周身本就痠麻,再加上訓練時的體力損虧,硬接一擊騎兵砍來的關刀,雙手在巨力轟震下差點握不住槊杆。
身不由己的後退數步,張愈的身體一陣歪斜。
待張愈穩住身形時,有兩個騎兵同時衝至他的身前,那原本穿過他身旁跟他率先交手的騎兵也扭轉馬軀,驅使戰馬朝他衝來。
好強!
張愈橫撐起手中鐵槊,擋起砍向頭頂的兩把長矛。
握杆手掌的虎口處迸出了數道裂痕,張愈使出全力,擋起長矛的鐵槊卻只能歪斜的指向地面。
是我弱了嗎?
用力斜撩開兩把長矛,張愈猛的低下頭,以毫釐之差躲過了砍向他後頸的一刀。
“咻!”
破空之聲突然響在耳畔,張愈立刻雙腿用力,想躍向一旁。
但他的雙腿此時卻如同灌了高密度的水銀一般。
那一腳,他來不及邁出去。
“噗!”
箭矢刺進了他沒有穿甲的左肩,鋒利的矢頭直接貫透了堅硬的骨骼。
“啊!”
張愈在劇痛中痛呼出聲,他在痛呼後緊咬着牙,左手卻再也握不住槊杆。
單憑右手,張愈握不穩長槊。
“噗。”“噗。”
兩把長矛一前一後的穿過了鐵槊旁,一上一下的刺入了張愈的胸口。
趁矛頭刺的並不深,張愈立刻仰起脖子,身體借力向後朝着地面倒去。
佈滿鮮血的冰冷矛頭暴露在空氣中,胸廓開了兩個窟窿,倒向地面的張愈再次看向天空。
那個背影還在他的眼中。
那個背影還在蒼穹中。
“破!”
黃昏的夕陽發散着絢爛的紅霞,彩雲之間天穹湛藍潔淨,一塵不染。
不容許。
後背剛剛觸地,張愈怒喊出聲,立刻縮身後翻。
雙腳剛剛觸地,張愈雙手便緊握着鐵槊,朝着身前斜斬而出。
我不許!
由下而上,尖銳的槊刃先是割斷了一匹戰馬的厚蹄,後斬斷了一名騎兵的脖頸。
接着,張愈動作嫺熟的用槊杆斜擋起劈砍而至的關刀,並藉着騎兵的衝勢以長槊挽刀杆而畫圈。
下一刻,鑌鐵的槊杆便擦過關刀的柄杆。
尖銳的槊刃便刺入了騎兵的肚腹。
“破!”
口中再次發出憤怒的吶喊,張愈揮動着刺破騎兵肚腹的鐵槊,將騎兵掃向了地面。
“噗!”
鐵槊徑直貫穿了騎兵的身體,鋒利的槊尖刺入了地面。
將一名騎兵釘在了地上,胸廓與左肩上滿是鮮血的張愈跑到一旁,撿起落在地上的關刀,衝向了另一名剛從馬背上摔落,手裡拿着長矛的騎兵。
不許!
一刀劈進騎兵的脖頸,張愈將騎兵砍翻在地。
張愈丟開刀柄。
血濺在他的臉上,他的雙眼早如血般赤紅。
不許你們踐踏我的尊嚴!
不許自己死在你們的手裡!
張愈幾步走到不遠處,一匹被已死騎兵遺留的戰馬旁,牽起了掛在戰馬脖頸上的繮繩。
翻身上馬,張愈掉轉馬頭,驅馬朝着西方駛去。
肆掠在廢墟間的兵卒,有人發現了縱馬奔馳的張愈。
有人齊聲的高呼。
有箭矢朝着張愈飛去。
有騎兵朝着張愈奔去。
但論騎術,在周和軍中,只有兩人可與張愈相比。
文短多練之卒,莫不以一當十。
站在馬車上,一動不動的周和眯虛起雙眼,打量着穿過騎兵封鎖,快速奔向自己的張愈。
他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微皺起了眉頭。
手握虎口長槍,身穿褐色甲冑的周篾緊追在張愈的身後,前者拼命拉近着與後者的距離。
在周篾的努力下,再加上兩人坐騎之間的差距,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但還不夠近。
張愈看着二十餘米外,依舊站在馬車上的周和,一直咬緊着牙,鼓起腮邦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滿臉笑容的張愈,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白亮的劍身在夕陽的晚霞中,閃爍出刺目的紅芒。
光與劍都讓周和動容,在老人依舊煞白的臉龐上甚至露出了驚駭的神色。
接着,周和便揮動起背在身後的圓斧,揮斬向驅馬駛來的張愈。
由土元所塑之褐亮斧影,切開了周和身前的空氣,斬向了張愈持劍的右手手臂。
張愈手腳並用,立刻從馬背上跳起。
但他跳的不夠快。
被晚霞映染的斧影劈開了張愈的左肩,砍斷了張愈的半個身體。
巨大的力道在半空中扯動着張愈身子朝後落去。
待他落地時,空中已下過一場血雨。
看着泛紅的長劍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地上。
看着不遠處躺在地面上的劍,周和緊皺的眉頭略微鬆動,老人挑起了厚眉,臉上綻放出一抹譏笑。
“假的?”
笑着擡起頭,周和看向倒地的張愈,眉頭再次皺起。
張愈的雙腿顫動不已,卻仍支撐着殘破的身子。
右邊身的被斜着切開的傷口處血流不止,周身已在疼痛中失去知覺的張愈卻依舊固執的站立了起來。
正當張愈低垂着頭站起身時,一臉怒容的周篾驅馬衝到了張愈的身邊。
“噗!”
虎口長槍貫穿了張愈的胸膛,槍頭刺進了土裡。
七竅都在溢血的張愈,吐了一大口血。
然後他笑了。
他笑着用最後的力氣擡起頭,望向天空。
天穹上沒有任何的背影,只有無垠的湛藍。
天不語。
張愈只能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