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看不見的風,悠揚的音樂正在這球形的劇院中迴盪着,讓人不自居閉上眼睛,沉浸其中。旋律像被看不見的手撥弄着,小提琴和豎琴引領着它漸漸高亢,單簧管和長笛烘托着氛圍,將它推上另一個高峰,眼看又要邁入哀傷的範疇。突然之間,打擊樂器的強橫介入帶來新的元素,小號與長號齊齊鳴響,頓時將情緒拉入快速而難以捉摸的迴旋曲式之中。
那些專心聽着音樂的,都在這一刻不約而同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此時正是這場音樂會從第三樂章跨入第四樂章的關鍵點。經歷了奏鳴曲式的活潑,變奏曲式的抒情與描寫,樂章正要進入它的收尾階段,也是最爲精彩的高潮段落。這是管弦樂團在天京市演奏的最後一場,幾乎所有的聽衆都集中了精神,珍惜着今晚這絕無僅有的享受。
然而,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享受着音樂。比如在後場角落的一個座位上,項雲就只是一直神遊物外地坐着,連手都懶得擡起,她的眼睛也彷彿失去了平日的靈氣,只是木然的遙望着舞臺上演奏的樂團,連焦點都沒有。她本來就不太懂欣賞音樂,正好這個座位也屬於效果較差的廉價位置,於是剛好,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就被她拿來發呆了。
她旁邊留了一個空座位,手提包之類的隨身物品就放在那上面,看上去像是在佔位子,卻不怕被鄰座的覬覦。在天京,音樂會終究只是上流人的享受,這一晚再怎麼金貴,劇院的上座率依舊不高,那些原本買了這區域的廉價票,想體驗一下音樂會滋味的,都在演奏的過程中偷偷摸摸地換到了中間或前面更好的位置上去,此時在這邊坐着的除了項雲之外,就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同樣心不在焉的人。
只是在這時,一個不起眼的人闖入了這個區域。
“這裡沒人吧?”
在問過項雲之後,這人一屁股坐在了和她相隔一座的位子上,中間正好空着那個放了東西的座位。項雲瞟了他一眼,這是個戴着帽子,穿着保安制服外套,看上去不起眼的年輕男子。看起來,他就是那種在外頭站崗悶了,想要到裡面來休息一會,趁機偷懶的傢伙。
遇上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順勢把椅子上的東西收一收,以防被人順手牽羊。可是項雲卻只是微微偏過臉看了一眼,隨後便繼續將目光投向舞臺上,繼續發呆。只是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本能仍在發揮着作用,她儘管心不在焉,還是能感覺到旁邊投來的那一道目光。
這保安正襟危坐,表面上像是在聽着音樂,實際上卻不安分,時不時總要往這邊看一眼。但他不表現出來,項雲也不急着說破,在這回旋曲式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中,這兩人就像是海中的兩塊礁石,巍然不動,在無形之中互相比拼着耐性。
終於,在一次小小的停頓裡,小保安終於忍不住轉向了這邊。
“這位姐姐,說來有點冒昧,可是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呀。”
小保安帶着諂媚的笑,說着再俗套不過的搭訕用語。他原本像是還有許多其他的招式要使出,但項雲只是轉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決然的目光直接拒絕了接下去的一切套路。
“我們還真是見過。”她淡淡地說,“我想你也有印象吧。”
笑容在保安的臉上凝固了,眯起的雙眼中隱隱泛着寒光,讓這個僵硬的表情看上去陰森可怖。他原本想要通過幾輪試探來了解對方的精神狀態,之後纔來決定下一步要採取的方法,然而沒想到項雲完全不吃這一套,上來第一句話就直接戳破了他的謊言,更是攪亂了他預先做好的一系列打算。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穫。反過來說,這或許就是她內心急躁和敏感的表現。”他暗想。
看着項雲毫不退縮的眼神,男人強迫自己放鬆,緩緩鬆開了下意識握住刀柄的手。
“看來項小姐真是如傳言中那樣雷厲風行,不肯浪費一點時間。”他決定再來一次試探,“不過這回是你錯了。雖然我確實是受人之託來和你接觸,但我們之前還真是沒有見過,更加談不上有什麼恩怨,項小姐不如收起敵意,先聽我說說來意如何?”
“這種文縐縐的說話方式,跟你上次可大不一樣啊。”
項雲冷笑一聲,依舊死死盯着年輕人的雙眼。在劇院昏暗的光線裡,她的眼睛終於恢復了靈動的光芒,像是明燈般照進對方掩飾的陰影裡。
“上一次見你,你還是個留着八字鬍的中年男人。”她說,“性格有點急躁,喜歡虛張聲勢,但在失敗時的表現卻充滿了老賭徒中罕見的大將之風,最後的一句反問更是成功攪亂了我的心思。不得不說,你那個角色太成功了——成功得讓我過後想要忘記都不行。”
年輕人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消失,換上的是一副全神戒備的模樣。在隱隱約約中,他的表情和當時中年人最後一問的樣子重合了,雖然五官一點都不像,卻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過後我也在想,一直在反省自己到底犯了多少錯,後來我就想到了這個中年人。”項雲繼續說道,“我和師兄的行蹤一早暴露,所以恐怕在我們混上船後不久,船上的人就開始注意到我們了。輪盤賭的那一局除了吸引孟川柏外,還要引我入局,但在那之前,需要有一個人分散我的注意力,放鬆我的警惕,讓我以爲一切順利。這裡頭最好的做法,莫過於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贏一場。中年人這個角色的作用正在於此。不得不說,你當時的表演很成功。我要很仔細地回想那一局裡所有細節,才能找到賭局被操控過的一點蛛絲馬跡。”
她看着年輕人,輕鬆地笑了笑:“不過,正是因爲你太成功,讓我不得不反覆思索。於是連同每一個動作細節,說話的節奏,細微的表情,我都記在腦中。你的喬裝非常成功,連動作都換回了年輕人的模式,但那些改不了的細節還是讓我立刻將你和他聯繫起來了。”
她身子前傾,帶點挑釁似地說道:“所以你到這裡來,是爲了殺我吧?”
“了不起。”
面對她展示出來的姿態,年輕人忍不住由衷感慨道。
他這句話裡包含了兩重意思,一者當然是針對項雲這段分析而發,畢竟細節觀察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憑着回憶就能找出一堆細節,更是需要兼有超強的圖像記憶力和分析能力,在他一生見過的那些奇人裡,項雲絕對能算是非常少有的人才了。
另外一重意思,卻是針對項雲此時無懈可擊的體態。表面上看,他們兩人只是各自坐在座位上,側過身子面朝對方,中間隔了一個半米不到的座位。這對於雙方來說都在攻擊範圍之內,年輕人的手甚至已經再次握住了刀柄,只差對方一個疏忽便可以閃電般突刺過去,在無聲無息中置人於死地。
然而他一直找不到機會,反而隱隱產生了退卻的念頭。項雲看似隨意的姿態中隱藏着無數防禦反擊的手段,若是一擊不成,迎接他的分分鐘就是暴雨般的連續攻擊。而且隨着她的講述,這裡面主動攻擊的氣息越發濃郁,年輕人甚至還要分心戒備她突然出手的情況。
是要拉開距離,改用槍械解決問題,還是索性全力防禦,等待援軍?年輕人的腦中一瞬間閃過了許多念頭,只是最後,他決定採用最冒險的方法。
“其實我們和項小姐之間也沒有那種你死我活的仇怨,我只是奉命過來確認一下你的情緒而已。”他笑道,“看到項小姐還有欣賞音樂的閒情雅緻,我們也安心了不少。”
他裝作不經意地掃過中間空着的座位:“不過,我以爲項小姐應該是兩個人來呢……”
在這一刻,他感覺後背一涼,像是周圍空氣的溫度憑空下降了幾度。他擡起頭,不出意外地迎上了一雙冰冷的眼睛。這兩個座位本就是肖勇飛一併買下的,他從一開始就打探清楚了,而如他所料,一旦提起這個人的話題,項雲的從容一下子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徹骨冰寒,毫不掩飾的森然殺意。
年輕人背脊一涼。
“除了見你之外,我還有另一個任務。”他說,“陸先生想問你,如果他能把水晶頭骨的事情完美解決了,你是否能夠……”
“不能。滾。”項雲冷冷答道。
“我也猜到了。”年輕人苦笑。
他已經準備好迎接一場戰鬥了。這種狀態下的她或許不會留手,可是被憤怒衝昏了頭的人總比頭腦冷靜的要好對付。只是出乎他意料的,項雲雖然握緊了拳頭,卻沒有直接攻上來。
“我果然還是很討厭這種充當誘餌拖延時間的感覺。”她咬着牙,像是在對另一個人說話,“喂,我的忍耐已經到極限了,你還不出來,是遲到了嗎?”
年輕人心中沒來由地一沉。他很想環顧四周,可戒備的視線卻無法從項雲身上移開。在驚惶之中,他只聽到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這怎麼算遲到,顯然是剛好啊。”
噩夢般的話語,讓年輕人無法自制地順着聲音方向扭過頭去。就在樂曲疾風驟雨後的一記停頓裡,他看見孟川柏從角落的陰影中踏步而出,再牢牢站定,彷彿與樂章演變融爲一體。
如他所言,一切都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