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第一眼看見辛旗,周如稷就知道他與閔慧之間有點什麼。
父子之間長得如此酷似,他也是第一時間注意到了,心中不免有些怨念。都說夫妻之間無秘密,結婚四年、閔慧從沒說過兒子的親生父親是誰。周如稷信守承諾也從不過問。他天生喜歡自信而神秘的女人,當初被姚紫珠吸引也是因爲這種氣質。可是兩人相處已經那麼久了,他對蘇全又認真的履行了父親的義務,閔慧始終不說,令他覺得這個生父就是個定時炸彈,早晚會回來演一場認親的戲碼。這也導致了兩人的關係雖然親密,總也到不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畢竟不是激情與熱戀下的產物,中間總隔著點什麼。沒想到這個問題還沒糾結清楚就離婚了,周如稷倒是很喜歡蘇全,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但畢竟搬走了,與孩子的聯絡越來越少,小孩子也沒什麼記性,要不是生了這場病,他也差不多要退出閔慧家的歷史舞臺了。
所以周如稷覺得,既然孩子的生父回來了,自然要跟閔慧複合,自己在這裡有點多餘,於是笑笑說:「二號爸爸家裡還有點事,我先回去了,你們慢慢聊。」
閔慧一聽,想到他家裡還有一個病人,姚紫珠最近的病情也不穩定,三天兩頭地往醫院裡跑,連忙說:「好的,那我就不送了。」
周如稷走後,病房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安靜到可以聽見頭頂的熒光燈管裡發出「滋滋滋」的電流聲。
沒人回答蘇全的問題。
閔慧心想,辛旗知道有個兒子,當然想跟兒子住在一起。但蘇全還小,肯定還得跟著媽媽住,她最多是允許辛旗過來探望,或者偶爾接走一兩天、帶出去渡個假什麼的,都是可以的。她並不想獨佔這份親情。但辛旗現在具體是什麼情況她還不清楚。如果他已經成家了、甚至說有孩子了,那蘇全住過去就比較麻煩了,他還得跟辛旗的妻子、孩子處理關係——這對於一個三歲的孩子來說,心理考驗就太沉重了。
她不禁看了一眼辛旗,發現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蘇全,就好像在欣賞一幅世界名畫。蘇全也在看他,好奇地研究著他。閔慧禁不住想,他們彼此的樣子就像一個人在看一面鏡子。
除了衣著與髮型,辛旗沒什麼變化,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也許是被西裝領帶所襯托,甚至更加魁梧些,以至於背對著她時,背影好像一座山似地擋在前面。
她想起了她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多麼開心,多麼甜蜜,多麼投緣,多麼默契——如果沒有蘇田,他們將會是多麼合適的一對,不論靈魂還是肉體。
她看見了辛旗最美好的一面,也看見了辛旗最糟糕的一面。
說來說去都是她的錯,畢竟這一切都是由於自己假扮蘇田引起的。
她沒有資格享受辛旗的美好。
她甚至覺得留下他的孩子也是一種錯,特別是聽完他剛纔說的那番話。爲什麼自己從沒想到?當知道懷孕的那一刻她是充滿欣喜的,並不是因爲從此可以用孩子來圈住辛旗,而是覺得在她與蘇田、辛旗之間終於有了一個骨肉相連的紐帶。這個孩子是自己替蘇田爲辛旗而生育的,是他們愛情的結晶、是蘇田生命的延續。
「媽媽,一號爸爸回來了,就是跟我們天天住在一起了嗎?」蘇全又問了一遍,臉上的表情,好像生怕這個一號爸爸會跑掉似的。
閔慧不禁呆了一呆,這孩子,想要一個爸爸已經到了不管是誰都可以的地步了麼?
周如稷搬走後,原本就冷清的家更加地空蕩。閔慧下班接完孩子回來,也沒太多時間陪他玩耍,因爲工作實在是太多了,只能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地毯上,一邊寫程序一邊和蘇全玩樂高,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蘇全知道她是三心二意,就乾脆自己玩,自己看電視,性格也越來越安靜。閔慧一方面覺得孩子太乖太體諒人意,一方面也覺得自己粗心大意虧待了他。然而不工作就意味著沒收入,而且閔慧是那種一寫程序就立即進入忘我狀態的人,經常寫著寫著忘記了吃飯,直到蘇全喊餓纔想起來,電飯煲煮一次飯要四十五分鐘,乾脆叫外賣,母子倆的日子過得毫無節奏,跟打亂仗一般。
這也是蘇全想念周如稷的主要原因。周如稷吃飯很講究,只要在家,頓頓是三菜一湯,三天內肉、菜不重樣,美其名曰「營養全面」。有他在的日子會過得很規律,因爲周如稷跟閔慧不一樣,他離開了手術室就絕對不會想工作上的事。所以只要是在家,就是實實在在地過著家庭生活,陪蘇全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地玩耍。不像閔慧,一邊洗澡一邊還想著寫程序。
男人飯量大,買一次菜兩三天就吃光了,這就逼著他們經常去市場買新鮮菜。周如稷走後,閔慧買一次菜,娘倆吃一個禮拜也沒吃完,菜都爛在了冰箱裡。冷藏室裡的生肉攢了一大堆,每次想吃時都忘記了提前解凍。最忙的時候閔慧也動過請保姆的念頭,蘇全一歲的時候請過幾次,都不長久。後來網上出現了很多保姆虐待兒童的新聞,閔慧就更不敢了。
只有特別在乎的答案纔會問了又問,閔慧只好含糊答道:「爸爸經常出差,可能不會天天跟我們住在一起。不過爸爸、媽媽會好好商量這件事的。全全乖,睡覺的時間到了,我們得去刷牙、上廁所了。」
閔慧站起來正要走到牀邊,被辛旗一把攔住:「我來吧。」
「他剛做過開胸手術,要特別小心,比如說——」閔慧想要叮囑幾句,辛旗輕蔑地打斷她:「我知道什麼是開胸手術,我自己就開過兩次。」
閔慧只好閉嘴。
由於手術很成功,蘇全術後並沒有發現特殊的併發症,醫生於是鼓勵他下牀進行輕微的活動,一來可以促進腸胃的蠕動,二來可以避免肺部的併發症。辛旗輕輕地將蘇全從牀上扶下來,小心翼翼不去觸碰他的胸骨,一手帶著他,一手拿過牙刷、毛巾慢慢走到門外不遠處的洗手間裡,她能聽見父子倆說話的聲音,雖然具體說的是什麼聽不清楚。洗漱完畢,辛旗牽著蘇全慢慢地走回來,將他送回牀上。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親爸長得就像漫畫裡的英雄——人高馬大、帥氣有型——蘇全笑眯眯看著辛旗,將桌上的一本安徒生童話塞進他的手中:「爸爸,讀。」
辛旗坦然接過,翻了翻說:「爸爸小時候也喜歡這本書。你最喜歡哪一篇?」
「《海的女兒》。」
「唔,不錯,我也喜歡這個。」他伸出五掌,「HIGHFIVE!」
蘇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辛旗將蘇全的五指按在自己的手掌上,高高地拍了一下。
「HIGHFIVE!」蘇全咯咯地笑了起來。
閔慧驚訝地看著他們,沒想到父子倆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聊上了。
辛旗將椅子挪了挪,坐到蘇全的身邊,捧起書念道:「在海的深處水很藍,就像最美麗的矢車菊。同時又很清,就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到任何錨鏈都達不到底。要想從海底一直達到水面,必須有許多許多教堂尖塔一個接著一個地連起來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這下面……」
他的聲音低沉淳厚、充滿了磁性、讀得很慢、卻繪聲繪色、好像正在演奏著大提琴。閔慧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手機裡不停震動的信息弄醒了,上面顯然著幾百條微信。閔慧有八個微信工作羣,手下的員工幾乎全是夜貓子,經常深更半夜討論工作。
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發現蘇全已經睡著了。辛旗斜坐在椅子,伸著兩條大長腿,默默地看著她。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還穿著那件被潑了紅酒的裙子,不禁「哦」了一聲,看了看手錶:「呀,十二點了。」
她居然睡了三個小時……
「你怎麼還沒走?」她說。
「我想多待一會兒。」
「你餓嗎?」她問。
他點點頭:「樓下有餐廳?」
「餐廳關門了,但我這有速食麪,還有熱水壺。」閔慧想起辛旗幾乎沒吃晚飯,一直都在給自己剝蝦,連忙說,「我給你泡碗麪吧?」
說罷從牀底下拖出一箱康師傅:「你喜歡什麼味道的?紅燒牛肉?酸湯肥牛?醬燒排骨?」
他搖了搖頭:「我不吃速食麪。」
閔慧掏出手機:「那我跟你叫個外賣?」
他又搖頭:「我不吃地溝油。」
閔慧嘆了口氣:「我家就在附近,冰箱裡還有些蔬菜,要不你跟我回趟家,我做給你吃?」
「不用了,我自己想辦法解決。」他站起來,伸了伸腿,問道,「你每天晚上都要在這裡陪著他嗎?」
「對。主要都是我陪,家駿陪過一次。孩子半夜會醒,身邊沒人會害怕。」
辛旗立即說:「那今晚我留在這陪他,你回去睡吧。」
其實閔慧困極了,也累極了,身上還有股酸酸的酒味,急需洗個澡,手頭上還有幾個急需加班的活兒,如果明天不交就過deadline了。
但她卻說:「那怎麼好意思呢?你跟他還不熟……」
「他剛纔都叫我爸了,你沒聽見?」
這麼一說,閔慧又不敢走了,覺得有些事得商量清楚:「辛旗,我不介意你以後來醫院或者到我家看望孩子。但我想知道——關於蘇全——你有些什麼打算?」
「你指哪一方面?」
「你應該不住在濱城吧?來這裡是旅遊還是公幹?以後看蘇全會是一種什麼樣的頻率?經常還是偶爾?我需要事先知道,也方便給孩子一個正確的期待值。」
「根據心理學研究,一到三歲是父子之間情感紐帶的綁定期,由於你的胡作非爲,我已經遺憾地錯過了。」
得,又埋怨上了。閔慧在心裡「噢」了一聲。
「對不起,這是我的錯,請問有什麼辦法補救嗎?」閔慧誠懇地說,「我願意充分地配合。」
「很簡單,」辛旗的目光充滿了壓力,「把你欠我的四年還給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把孩子交給我,讓他跟我住在一起。」
閔慧心中一凜:「那……我呢?」
「你是總監,工作忙壓力大,生活馬虎,天天吃速食麪。此外你的個人問題……貌似也沒解決,我看這段時間你也顧不上孩子,不如把他交給我。你可以隨時來看他,我給你報銷機票。」
閔慧搓手冷笑:「請問你從事什麼工作?」
「投資。」
「搞投資就不忙就沒壓力嗎?」
「只能說我比你更看重家庭、更重視教育、更懂得安排時間。」
「萬一你給我兒子找了個討厭的後媽呢?」
「你已經給我兒子找了個討厭的後爹,人家還先入爲主了。」
「周如稷不討厭。」
「我看挺討厭的。」
「不行。」閔慧跺跺腳,「孩子必須跟著我。」
「把兒子還給我。蘇田的事,我就不提了。」辛旗說道,「你照顧了他四年,挺不容易的,現在,輪到我了。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
「辛旗,」閔慧急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相信你的能力,但孩子的成長離不開媽媽,更何況他一直跟著我生活,根本就不認得你。」
「他不認得我,是你一手造成的。」
「不行,絕對不行。」閔慧果斷搖頭,「孩子跟我住,你可以來探視,頻率你定,就是這樣,沒有商量的餘地。」
「那就恭喜你又一次地惹毛了我,閔慧。」他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