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傷心小分隊

閔慧回到濱城的第二天,程啓讓受傷的消息已傳遍了公司。

在觀潮的十幾年,程啓讓沒請過一次病假。每天五點起牀晨跑,八點坐車到公司上班,天天如此,雷打不動,工作上高度自律。十分不巧的是,他從北京回來的當晚,昏迷數月的鄭瀾終於去世了,作爲女婿和CEO,他不得不出面辦理喪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瀾是他的老師又是他的父親,在事業上不遺餘力地培養,又把唯一的女兒許配給他,可謂恩重如山。

見過他的人回來都說程啓讓這一跤「摔」得太慘了:鼻樑踏了,半張臉腫了,出席活動時戴著一個工字形的矯正面罩,雖是透明材質,看上去像個青蜂俠。再加上掉了一顆門牙,在如此肅穆的場合,說話一直漏風,讓人哭笑不得。在業界一貫「穩重自持」的他,這麼狼狽地出現在公衆面前還真是頭一回。

沒人相信他傷成這樣是因爲「摔了一跤」,一時間謠言四起、八卦橫飛、員工們展開想像的翅膀,腦補出各種版本的故事。

由於北京之行只有閔慧一人隨從,同事們紛紛跑到她這裡來打探消息。

閔慧自然是裝糊塗,只把事情的經過悄悄地告訴給了曹牧。

「多虧殷大哥教了我幾招,我每天早晚練習,終於派上了用場。」閔慧很想放聲大笑,又怕被人聽見,只好壓低嗓門,「沒想到程啓讓這麼不經打,真是太爽了,恨不得再來一百遍!」

見她得意忘形,曹牧推了她一下:「如此暴力毆打上司,就不擔心有報復嗎?」

「辛旗說程啓讓肯定不會報案。一來是他侵犯在前,我這屬於正當防衛;二來他是個要面子的人,這種新聞要是捅出去——太丟人了!」

曹牧淡笑不語。

「再說,他能報復我什麼,開除嗎?」閔慧兩手一攤,「那就開呀,我求之不得。開除了我就不用遵守競業協議了。」

曹牧一邊嘆氣一邊搖頭:「我看你啊——過於樂觀了。」

午飯時間,閔慧一反常態地去員工餐廳吃了一份杭椒炒肉,太辣,只得又點了一杯凍檸茶。餐廳裡很熱鬧,她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一邊喝茶一邊在工作羣裡回微信。

過了幾分鐘,她聽見身後傳來嘻笑聲,扭頭一看,後排的餐桌上坐著三個女生,正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高挑靚麗,說一口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她認得是市場部的張芷蕊,以前是林熙月的同事,不算太熟,但見面會打招呼,走廊碰到也會聊幾句。另外的兩位只是眼熟卻不認識。

閔慧主動地「嗨」了一聲:「芷蕊,你們交頭接耳地說什麼呢?」

張芷蕊鬼鬼祟祟地勾了勾手,示意她坐過來。

「我們早就想來找你了,閔慧。」張芷蕊說,「謝天謝地——你又回來了!」

閔慧心想,我回來了跟你有什麼關係?

「怎麼了?」她笑著問道。

「程啓讓到底是被誰打了,你肯定知道。」張芷蕊一本正經地說,「快說出來讓我們高興高興,我要請這個人吃飯!」

閔慧不動聲色:「聽說是摔了一跤。」

「拉倒吧,這種傷,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打了。」其中一個圓臉、波波頭的女生說,目光中難掩興奮。

「介紹一下,這是遊戲部的安曉荷。」張芷蕊指了指波波頭,又指著另一位中分直髮、穿著白色套頭衫的女生說,「這是工程部的方舒晴。」

閔慧假裝板臉:「大Boss受傷了,你們這麼幸災樂禍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把他閹了纔好呢!」張芷蕊切了一聲,「閔慧,我們知道四年前在你身上發生的那件事——是真的。」

閔慧正在喝茶,聽見這句,身子微微一顫。

「因爲後來……在我們身上也發生過了,」安曉荷輕聲說,「只是對象不同而已。比如芷蕊,只要跟程啓讓一起出差,就肯定要被吃豆腐。我嘛,是被部門裡的男同事明裡暗裡各種調戲。晴晴一入職就被丁藝峰盯上了,天天把她單獨留下來加班……」

「去HR打報告呀!」

「報告了又怎樣?你的例子擺在這裡。HR根本不認真去查,生怕把大BOSS給查出來了。」張芷蕊半是辛酸半是苦笑,「我們幾個既沒你優秀,也沒你膽大,唯一跟你相同的是我們家裡都窮,都需要這份工作……」

「所以就選擇沉默?」

「我們成立了一個『傷心小分隊』,幾個女孩定期聚會,互相支招,抱團取暖。本來還有個米可兒,她實在受不了辭職了。」張芷蕊說,「上次在商場見到她,她說自己在看心理醫生。」

「咱們女同胞應該團結起來,蒐集證據。」一直以爲自己是孤軍奮戰,沒想到居然找到了同盟,閔慧就像打了雞血,一下子興奮起來,「一起動手改善咱們的工作環境。」

「說來好笑,自從你回到觀潮,程啓讓就再也沒來找過我,大概是把火力全部集中到了你一個人身上。」張芷蕊又說,「我總算過了幾天舒坦日子。」

「鄭依婷呢?她就一點也不知道嗎?」閔慧很驚訝,「她在公司裡安插了不少眼線吧?」

「鄭依婷現在根本不來公司了。」方舒晴說,「她爸這幾年不是身體不好麼,加上程啓讓的官司雖然贏了,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大家都說無風不起浪。鄭瀾爲了大局選擇力保,心裡難免不犯嘀咕,我聽說那段時間他倆的關係迅速惡化。那一年程啓讓的業績考覈明明超過前一年的兩倍多,鄭瀾卻以這件事爲由,拒絕兌現對他的股權激勵,程啓讓心中非常不滿。」

張芷蕊點點頭:「鄭依婷也氣瘋了,把程啓讓身邊的人——不論男女——只要是讓她起疑的全都調走了。她本來就有嚴重的公主病,向來不管公司的事,我記得以前在她桌上看見一張『Todolist』,上面只寫了三行:睡覺、化妝、遛狗……」

聽到這裡,閔慧忍不住噗嗤一笑。

張芷蕊繼續又說:「這兩年她終於醒過來了,決定做點好事拯救老公的名譽,就接管了老董事長名下的愛心公益基金,幫助失學兒童重返校園、保護動物、救助流浪貓狗之類,現在越做越大,心思全部都放在了那裡。」

閔慧看著她們,認真地說道:「對付程啓讓這種人,逃避是沒有用的。」

「我們懂,只是沒找到有效的辦法。歡迎你加入『傷心小分隊』,歡迎你向我們介紹戰鬥經驗。請問,能把你拉進我們的討論羣嗎?」

「當然可以。」閔慧機智地眨眨眼,低聲道,「我先送個見面禮吧:你們猜得沒錯,程啓讓是被人打了,打他的那個人——就是我。」

「你?一個人?」安曉荷掩口,「真的?」

「怎麼打的?你仔細說說。」張芷蕊興奮地拉著閔慧的衣服,「我太想聽了!」

「爲了對付他,我苦練了幾周的散打……」閔慧將經過簡略地說了一遍,見她們聽得津津有味,連忙又道,「打架這種事,不要輕易去試,我也是被迫防衛。」

方舒晴雙手支頤,露出一臉嚮往的神態:「散打?這是個好主意,我明天就去報個班!」

「別太樂觀。」閔慧嘆道,「程啓讓要是沒喝酒的話,我多半還是打不過他的。大家還是以蒐集證據爲主。」

「什麼算是證據啊?」

「短訊、錄音、字據之類一切可以拿出來作證的東西,而且要在第一時間向HR報告,情況嚴重的報警。就算HR不肯認真去查,留下一個詳細的記錄也是好的。」

***

閔慧以爲程啓讓要爲岳父辦喪事無暇顧及自己,沒想到報復很快就來了。

沒過兩天,丁藝峰就以「工作任務不飽滿」爲由,將觀潮的另外一個主打的AI產品「同光AI診療平臺」塞到閔慧團隊的手中,要她們負責管理。

閔慧認真地看了一下,覺得這個產品做得不錯,賣得也好,心想,觀潮裡面果然有能人,自己以後說話做事還是謙遜一點比較好。

「同光可是咱們研發部的王牌產品喲,」丁藝峰不無驕傲地說,「客戶比較多,我們對他們的意見非常重視。程總的意思是,希望你們團隊能與客戶直接對接,有什麼問題我們這邊第一時間派小分隊去現場解決,越快越好,不要讓客戶那邊有太多的Crush。」

閔慧聽罷微微皺眉:「我們是技術部門,一般情況下,不直接跟客戶打交道。客戶使用我們的產品出現問題,應該首先向客服部反映。」

術業有專攻,客服部的人才是最會跟客戶打交道的人,又嘴甜、又耐心。搞技術的人很多都是急脾氣,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

「程序上說是這樣,但是太耽誤時間。而且很多技術問題客服部的人根本不懂,最後還是要來問你,不如由你們直接與客戶去談,既顯出了我們誠意,又減少了溝通的成本——一舉兩得。」

閔慧只好接受,第二天,辦公室的電話就被客戶們打爆了,各種抱怨各種罵,總結下來就是三條:同光平臺的performance不好,速度慢,crush多。

閔慧連夜派出小分隊奔赴祖國各地大小縣市上門諮詢、解決問題。

去了幾天,張曉寒回來說:「慧姐,不是咱們的平臺有問題,而是這些客戶的應用程序寫得一塌糊塗。結構臃腫不說,大量的數據被他們搬來搬去,完全沒有必要,又影響了速度。」

「你都跟他們好好地解釋了嗎?」閔慧問道。

「解釋了!解釋了無數遍他們根本聽不懂,不僅拒絕修改程序,還一個勁兒地指著我們的鼻子罵,說同光平臺是團屎,耽誤了他們治病救人——」

「實在解釋不了的話,就幫他們把應用程序改一改吧。」閔慧只好說。

「沒法兒改,要改就得全部重寫。」估計吵架太多,張曉寒臉上的青春痘一個個變得通紅,「太花時間了,至少要一個月。再說寫應用程序是他們自己的事,憑什麼讓咱們來幹啊?」

「還是我去吧。」閔慧嘆道,「我這裡都變成客服了,與其天天接電話捱罵,還不如讓我來寫程序。」

這話一說,活兒就扛上了。

客戶散落在五湖四海,閔慧只得天南地北地的出差,今天廣州,明天上海,後天哈爾濱,大後天昆明。爲趕時間、搶進度,她坐了不少紅眼航班。一個月下來,她瘦了十斤,回家的時間不足五天。好不易到家也是癱在牀上倒頭就睡,連兒子也沒見上幾面。

所幸辛旗包攬了一切,令她毫無後顧之憂。

辛旗會記得發幾張蘇全的照片,每隔一兩個晚上,會抽空帶著兒子和她視頻。

蘇全一連十幾天見不到媽媽,不免各種哭鬧,晚上也難以哄睡,辛旗終於開始發火:「這哪裡是加班,明明就是整人!」

「我猜也是。」閔慧累到頭暈眼花,「麻煩也是自找的。我這個人吧,看見滿是Bug的程序就想改。交給曉寒要改一個月,我自己改最多五天,所以還是我親自出馬效率最高、辦事最快——那就能者多勞唄。」

「有加班費嗎?」

「沒有。」閔慧兩眼看天,「這根本不是我們的工作。爲了安撫客戶的情緒,也只好這麼幹,不然他們寫的東西根本沒辦法在我們的平臺上好好地運行。我們承諾的服務也沒辦法兌現。我只是沒想到那些醫院的技術人員——水平低到出奇,還喜歡不懂裝懂!一個好好的產品交給他們,不出兩個月就壞了。」

「有個事跟你說一下,你先不要緊張。」辛旗忽然說,「今天上午,家駿跟人打了一架,現在還在派出所裡。」

「什麼?」閔慧彼時正在長沙出差,心中一急,聲音頓時高了八度,「這怎麼行?他可是有案底的人!辛旗,你得趕緊去看一下!」

「正在路上呢。情況是這樣的,家駿有個女朋友你知道吧?」

閔慧的心忽地一沉:「葉小真?」

「不是那個家教。是另一個,叫楊璐。家駿的同事,我見過幾面。他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楊璐一直帶著家駿跑社會新聞,挺能幹的,我對她印象不錯。上次去北京,家駿還託我買了條項鍊送給人家呢。」

閔慧不禁一陣慚愧。

辛旗回來的這段時間,因爲蘇全生病、佰安收購、加上天天跟辛旗吵架,她很少有時間照顧家駿。家駿也不怎麼過來找她,他白天出去跑新聞,夜晚回家要寫稿,姐弟倆很少有時間碰在一起。

每次蘇全回到閔慧身邊,都記得去敲舅舅的門,家駿這時會出來陪孩子玩一個鐘頭,或者帶他去公園、遊樂場。閔慧喜歡這種相處的方式,有空就聚,沒空就算,誰也不依賴誰,誰也不勉強誰。

她知道辛旗那邊也經常約家駿出去吃飯、打球。家駿性格內向,話也不多,閔慧沒想到他會把自己的情感私事告訴給辛旗,不禁有些嫉妒,這哥倆的關係竟然如此親密!

「家駿和楊璐最近在搞一個濱城市地下犯罪團伙的調查。調查剛剛開始,楊璐就被黑幫的人盯住了,趁她外出把她打暈拖到一個小巷子裡,威脅說要剁掉她的右手。當時家駿就在附近,聞聲趕到,以一擋三,大打出手……把其中的兩個歹徒揍進了醫院。」

閔慧鬆了一口氣:「楊璐呢?她沒事吧?」

「那姑娘膽挺大的,人也淡定。現在正在派出所做筆錄呢。」

「家駿不會防衛過當吧?」閔慧還是不放心,「我手上的活兒還沒做完,要不我今晚打個飛的回來處理一下?」

「不用回來,我來處理就好。家駿不算防衛過當。對方手裡有刀,他是赤手空拳。其中一個歹徒的身上還搜出了毒品。我已經諮詢了律師,律師說他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閔慧一聽,問題有人解決,連忙在電腦上繼續工作,一邊打字一邊說,「我明天回濱城,你在家嗎?」

「我上午要去趟北京,爭取晚上八點鐘回來。」

「幹嘛去呀?」

「打高爾夫。」

「坐飛機去打高爾夫?大哥,你的癮太大了。」

「我喜歡在球場上談生意。人少、安靜、時間充足。」

***

辛旗在北京打高爾夫有固定的球友,這一次要見的這位叫蘇中和,是圓茂集團的董事長,也是BBG的重要股東。

蘇中和今年58歲,中等身材,國字臉,雙下巴,兩眼之下各有一個深深的眼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老,而且頭髮也花白了。他酷愛高爾夫,每天五點起牀,先打一場高爾夫後纔開始一天的工作。他有十年以上的球齡,和辛旗球技相當,兩人在北京的時候,雖然都忙,一週至少會約兩場球。

當知道辛旗要把公司搬到濱城,蘇中和第一個過來抱怨,因爲沒人跟他打球了。辛旗只好說,他會經常回北京,只要回來有空,一定約球。

後來他果然經常回去,在北京見縫插針地跟蘇中和約過幾場,兩人好久不見,邊打邊聊,不旦十分盡興,反而更加親近。

但這一次,辛旗找他有事,故意說週五要回北京公幹,問他上午是否有空打一場。蘇中和歡喜地回了一條短訊,兩個字:「必來。」

十八個洞打下來至少要花五個小時,開球后兩個人聊了起來,從時事一直聊到股市,辛旗說:「我最近看中了一家公司,覺得現在下手,機會不錯。」

「想收購?」

辛旗點點頭:「公司比較大。光靠BBG一家恐怕吞不下,您感興趣嗎?我們一起?」

「哪家啊?說說看。你的眼光向來不錯。」蘇中和站在草地上,擰腰,擊球,眼看著白球飛進了果嶺,邁著輕鬆的步子向前走去。

「觀潮國際。」

「哇,你小子膽子不小,這塊肉有點大吧?」蘇中和笑道,「鄭瀾剛剛去世,想趁亂撈一把?」

「那倒不是。」辛旗淡淡地說,「我觀察它們有段時間了。觀潮的財務狀況相當出色,連續五年淨利潤持續增長,現金流充足,盈利能力、償債能力都不錯。論品牌、論資產都是行業的龍頭老大。但是,它的股價市值不高,股權結構高度分散,加上程啓讓醜聞纏身,公司的企業文化一塌糊塗,我認爲咱們努把力擠進去,可以大有作爲,再不濟也能分一杯羹。」

蘇中和一邊聽,一邊低頭沉思。

辛旗又說:「前幾天雙峰實業的汪總來濱城,我本想約他聊一下,但他公司有事,行程改期,就沒碰上。今天正好遇到您,就順便問您一下感興趣不。」

蘇中和立即說:「感興趣,你就不要找汪永幹了,就咱們倆家一起,我可以出大頭,具體操作你來弄。」

「那行。我已經以東城科技的名義在深交所陸續買了1.5億股的觀潮股份,佔它們總股本的2%。」

「你真有錢。」蘇中和哈哈笑道。

「您更有錢。」辛旗說,「您做的是保險。」

蘇中和掏出手機查了一下股市:「鄭瀾去世,觀潮的股價又跌了不少,我這邊馬上派人買進,買到5%時咱們先舉個牌。」

「到時候二級市場、港交所都可以繼續買入。我這邊會把能弄到的資金準備好。明天給您發個具體的方案。」

「嗯。你放手去幹,我會在錢上給你撐腰。程啓讓是鄭瀾一手調教出來的,他是不會輕易讓我們這些野蠻人闖進觀潮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但這一仗肯定不容易,咱們也不一定能贏。到時候程啓讓要是整出個什麼麼蛾子,讓咱們進不去也退不出,活活套進去一大筆資金,可就慘了!」

辛旗笑道:「我從來沒說它很容易。」

說完甩杆擊球,一道白影騰空而去,蘇中和看著拋物線的方向,笑道:「Birdie!(注:高樂夫術語:少標準桿數一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