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楚先達的表情會這麼驚駭。
一直以來,福王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閒散王爺。喝酒聽曲、追花逐月、字畫古玩、鬥雞狩獵。
他的名聲不好,因爲他太“閒”,也太“散”。無所世事,終究會落得一個“紈侉”的名聲。
他的名聲也不壞,因爲他無心政治權謀,玩的也都是高雅藝術。不傷天害理,不沒事帶着幾個狗奴才上街調戲良家婦女——
楚先達以前也懷疑過福王,甚至還玩過無數次的“忠誠大測驗”。
但是,福王數十年如一日的去遊玩享樂,而且對政權軍權都沒有任何的企圖心。他沒有文官系統的支持,更不會和哪一個武將走得比較近。從任何一個方面來看,他也不可能有機會得到那九五至尊之位。
很多時候都是楚先達強行將某個職位賜予給他,還被他推來阻去不願意就任。譬如這一次的執掌監察司,也是楚先達強行命令讓他接下的——
世事就是這般的諷刺。
“是我。”福王一臉猙獰的笑着,說道:“皇兄,是不是很吃驚?沒想到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弟竟然敢覬覦你的皇位,竟然有膽子站到你的對面顛覆你一手遮天的權力——是不是?”
“朕確實沒有想到。”楚先達狠聲說道:“朕以真心待你,卻沒想到你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禽獸不如的事情——”
“哈哈哈——”福王狂笑出聲,笑得肆無忌憚,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禽獸不如?我的好皇兄,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出來?成王敗寇,這不是你教會我們的嗎?”
“你擔心七弟掌控烈焰軍威脅到你的皇位,所以找一個由頭將他從烈焰軍給調離出來,很快七弟就因爲飲酒過量身亡——”
“二弟和你年紀相仿,博覽羣書,素有才能,深受朝臣的擁護,結果死於一場風寒——還有十六弟,爬牆從牆上摔下來死了,不就是因爲他天性率真,說了一句‘長不及幼’的玩笑之語嗎?”
福王一臉嘲諷的看着楚先達,說道:“皇兄,這些可都是你的傑作吧?和你的雷霆手段相比,臣弟所做的這點兒事情可是完全都上不得檯面啊——”
楚先達臉色難堪之極,沉聲說道:“倘若你是爲了滿足自己的貪慾之心,我能夠理解。畢竟,這西風帝國還掌握在我們楚氏一族的手裡。可是你應該清楚,你文不成,武不就,就算得到這大位,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個傀儡——你就甘心做一個傀儡嗎?”
“皇兄,誰願意做傀儡呢?”福王臉上的笑容消失,一臉認真的看着楚先達,說道:“誰不想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誰不想自己的統治下文臣用命,武將效死?誰不想一聲令下,千軍呼應,百萬雄兵揮戈衝鋒?誰不想成就千年一帝,萬古的基業?”
“可是,你做不到,我更做不到,我甚至做不到你現在所能夠做到的事情——我不願意做傀儡,沒有人願意做傀儡。可是,皇兄,就算是傀儡,那也是西風的君王啊,只要我遂了他們的意,只要我滿足了他們的條件,那麼我就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就像之前的你一樣,難道這樣不好嗎?”
福王的嘴角帶着一抹解脫般的笑意,出聲說道:“這樣總比在你的威勢下小心翼翼要好的多吧?總比要隨時擔憂提防會被你一聲令下砍掉腦袋要安全的多吧?”
“你以爲你搶走了朕的位置,成爲帝國新的君王,你就不用擔心這些了嗎?你以爲——那些人就會讓你如願以償了嗎?”
“自然不會。”福王笑着說道:“皇兄是前車之鑑,從你的身上我學到了許多,以後還是要小心謹慎一些的。”
“你可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爲了擺脫傀儡的命運,我爲了讓楚氏能夠真正的執掌這個國家,能夠真正的——將自己的理念施政於民,我付出了多少的努力?我背地裡做了多少事情?卻沒想到,都被你給毀了,全都被你給毀了——”楚先達咆哮出聲,悲憤之極。
“皇兄,不是我毀了你,是你自己毀了自己——沒有我福王,還會有其它的閒散王爺會被他們捧出來接任你的位置。你想奪權,你想擺脫他們的控制,只要你存下這樣的心思,有了這樣的想法,並且付諸於行動,讓他們察覺到了危險——他們就會立即動手,將你從那高高在上耀眼無比的位置上拱下來,換一個楚氏族人來代替。可以是康王,可以是晉王,可以是明王——既然可以是任何人,爲什麼不能是我福王?”
“爲什麼最終他們會選擇我呢?就是因爲我看起來完全沒有任何的機會,對那大位沒有一絲一毫的幻想。不然的話,我早就被你們給剁成爛泥丟出去喂狗了——最不可能的人才是最有可能的那個人。因爲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瞞天過海。才能夠將這一枚棋子全使用到極致。”
“是的,你爲了奪回本應該屬於你的權力,你爲了讓自己能夠真正的執掌帝國,你確實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裝瘋賣傻,你借力打力。你利用宋、崔、陸三家之爭,不斷的去削減宋家和崔家的權勢。你明面上是站在宋家和崔家這邊,實際上只有陸行空纔是你的忠奴——”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皇兄,我演了幾十年的戲,你又何償不是如此呢?你雖然口口聲聲的說討厭陸行空,一次又一次的當着我們的面罵陸行空是一條老狗,可是,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又何曾真正的將軍權從他的手裡收回來?”
“倘若不是宋崔兩家聯手逼迫,邊疆重鎮全部都落在他手裡了吧?就算是那些奉命入京的陸氏嫡系,也都各有安排——當然,只不過你們難以如願,所安排的位置不盡如人意罷了——”
“皇兄,你真正信任的人是陸行空,也只有陸行空。就算是在你的內侍李福面前,也從來不曾透露過一絲口風——你說你給予其信任,這也算是對他的信任?”
“因爲陸公纔是真正的忠君護國之輩,不像某些人有狼子野心。”楚先達咬牙說道。
“對,陸行空是忠君,是愛國。是對皇兄忠心耿耿。倘若不是陸家一直掌控着軍權的話,皇兄屁股底下的位置怕是早就不穩了吧?”
“倘若不是陸氏一直掌控着軍權的話,我們楚氏的江山早就沒有了,早就被人給取而代之了,還能輪到你福王現在出手撿漏?陸氏爲了保我皇族付出了多少?滿門忠烈,死傷大半,直到現在變成了一脈單傳——倘若不是陸家暗中守護,我們楚氏憑什麼和宋家去爭搶?憑什麼去抵禦他們的進攻?”
“陛下,此言差矣。”崔洗塵出聲說道:“倘若不是陛下和陸氏過從緊密,想必也不會走到這一步——千年以來,不就是這樣一天天的走過來的?以前的君王認清楚現狀之後,都安份守已,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高位之上做一個太平皇帝——可是,偏偏陛下覺得自己是個雄才大略的主,非要密謀陸行空想要剷除宋家,奪回治國大權——這樣宋老可就不樂意了。既然這個皇帝不聽話,那就換一個聽話的皇帝好了——反正也不過就是多費一些手腳的事情——”
“崔洗塵——”
“我知道,我知道,陛下心中對我也是有怨的。可是陛下,我心中對陛下又何償沒有怨呢?按照親疏遠近,當年先祖立國之時,我們崔家就是先祖身邊內府的人。後來陛下感念崔家的恩情,讓陸家掌控了天下兵馬,又給了崔家監察之能。”
“崔家對楚氏忠心耿耿,絕無二心,是歷代君王身邊的心腹人物。‘崔在楚在,楚在崔在’,這是先祖當年親口說的話,說是兩家融合爲一體,有楚家的地方必然會有崔家。而有崔家的地方,證明楚家必然也站在後面——”
“可是,陛下,你這些年又將崔家置於何地?又對崔家何其不公?陸家的一個丫鬟的兒子李牧羊殺了我崔家嫡系的崔照雲,到了陛下這裡打了幾個月的口水官司,結果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僅僅陸家沒有得到任何懲罰,還讓陸行空麾下的許達入主了監察司——陛下,老臣不甘啊。”
“倘若不是你私心太重,我何以會這般對你?倘若不是你和宋家眉目傳情,互許婚約,又何至走到這一步?”
“國公大人,也幸好你被皇兄排斥在外——”福王微笑着出聲勸慰,說道:“如果你現在還像以前那般對他忠心耿耿,寸步不離的守護在他的身前,怕是現在崔家危矣——”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還是立場不夠堅定而已。”楚先達譏諷出聲,說道:“陸行空手握天下軍權,我就不信你們沒有拉攏過他。爲何他卻能夠忠於西風忠於寡人?”
“不錯,我確實拉攏過陸行空。”福王出聲說道:“明裡暗裡表達了無數次的善意,甚至將我最寵愛的兒子楚潯放到陸家小女陸契機的身邊,想要讓兩家互結婚約,那樣的話,待到我將皇位傳到楚潯的手裡,陸家也就手漲船高,結果他們陸家卻不爲所動,屢次拒絕——我兒有哪裡不好,怎麼就配不上他們陸家的女孩子了?”
楚潯喜歡陸契機追求陸契機的事情,在整個天都都不算是秘密。
之前大家皆以爲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一對。兩有門當戶對,走在一起再合適不過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原來這場男女情事的背後竟然還暗藏如此兇險的危機。
倘若陸契機也喜歡上了楚潯,倘若陸行空答應了這場些婚事,福王同時得到宋家、崔家、陸家三家的支持,楚先達有何資本和其抗衡?
福王指了指遠處化作一團化點的陸行空,惡聲說道:“也正是因爲這樣,陸行空纔是自取滅亡。今日,必將其殺之。不然難解本王心頭之恨。”
“十二十三聽令,立即前去將國尉大人救下,無論如何我都要力保國尉大人的安危——”
“是。陛下。”楚先達身後,兩個白色的身影升空而去。
“你們走不了。”又有兩個身影衝上空中攔截。
四人皆是皇宮供奉,實力雄厚,在空中打成一片,一時半會兒難分勝負。
“斷掌——”楚先達再次出聲喝道。
人羣之中,一個手掌被完全切斷的中年男人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不遵王命。
“監察司聽令——”
監察司衆人面無表情,無人聽命。
燕相馬臉色鐵青,緊緊的咬着自己的下脣。
崔見站在他的身邊,用眼角的餘光惡狠狠地盯着他。
“不要忘記了你姓什麼。”崔見冷聲說道,如刀割肉。
“飛羽軍聽令——”
飛羽軍不爲所動,衆多飛羽將軍耳觀鼻鼻觀心,就像是沒有聽到楚先達的命令似的。
“朕——”楚先達眼眶血紅,嘶聲喝道:“我和你們拼了。”
“李福,你還在等什麼?想要跳船不成?”福王臉色猙獰,嘴角帶着一抹殘忍的笑意。
嗖——
李福的身體突然間彈起,就像是一隻乾瘦漆黑的猴子似的,朝着楚先達的懷裡跳了過去。
嚓——
刀刃割開皮肉的聲音傳來。
當李福的身體飛退而去之時,楚先達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自己的胸口。
在他的心臟位置,插着一把鑲玉的虎頭匕首。
那是他賜予給李福的虎頭匕首。
“我死不足惜——”楚先達的胸腔被鮮血染紅,就連嘴巴里也開始溢出大塊大塊的血塊。“陸公無辜——陸氏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