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忠舊主,便可棄抗清大局,便可違朝廷號令,便可私心自用,便可爲割據之由乎?魯王兄,前已有歸藩奏請。吾身爲朝廷留守,今便代朝廷準其所請,稍待時日,便派人去與延平郡王知會,至金門迎回王駕……”
長列的浪頭一個接一個的翻滾出來,咆哮着一直撲奔到島腳下,噴濺出無數泡沫。潮水愈漲愈高,淹沒了沙礁。風越吹越緊,海濤怒立。
張煌言思索着使者帶回來的朝廷留守岷世子的書信,心緒也隨着這浪頭起伏不定,時而澎湃,時而低沉,時而碎成一堆泡沫。
滇省局勢再趨好轉,滇西光復,元江擊退吳三桂,以勢迫壓,不戰而獲出海口,對外通道完全打開……張煌言感到驚喜和振奮,但留守岷世子諭令東南沿海的各支非鄭系武裝向北部灣轉移,於海防、下龍、吉婆島會合,卻使張煌言感到困惑與矛盾。
本來西南形勢的改觀,意味着抗清大局東、西遙相呼應的局面再度形成,清廷依然沒有擺脫兩面作戰的狀況。儘管張煌言所部,以及擁護魯王朱以海的各支小武裝實力不強,但卻一直在張煌言的支撐下,沒有被鄭成功所吞併,算是東南地區忠於明室的一支力量。
當初魯王朱以海承認了永曆帝的正統地位,派使者上疏提出退位歸藩而未獲允准,就是永曆帝爲了維護朱明王朝對東南地區的影響,而仍然讓他留在東南沿海。如今岷世子有意放棄東南。聚力量於南海北部灣一帶,到底意欲何爲?
當然,說完全放棄還不準確,朱永興希望東南海上的零散武裝在所盤踞的海島上只留少量、精幹的戰鬥人員,做到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能走,並且負責收攏、救護、輸送逃出清廷統治區的民衆。
對於朱永興要移民佔據湄公河三角洲的計劃,張煌言是持反對意見的。在他看來。朱永興這是有意脫離抗清前線,僅從安全考慮,取異國他土爲安身立命之所,是無意復明的表現。
張煌言認爲,如果着力於異國他土的奪取和建設,明軍的力量勢必分散,這與抗清復明大業完全相悖。這就象後世,抗日戰爭時期的有一些軍隊,高呼“抗日”。卻轉移到沒有日本人的地方休養恢復。
有這樣的看法和思想其實並不奇怪,張煌言在鄭成功決意收復臺灣時,也是極不贊成。處處流露出失望之意。因爲張煌言是在儒家學說薰陶下成長的仁人志士。具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精神,缺點是眼界狹窄,與朱永興的着眼點和目的有很大的差異。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使得張煌言不願離開東南沿海,那便是寓居金門的魯王朱以海。作爲魯王的擁護和追隨者。張煌言的忠誠勿庸置疑,但這未免就有不分輕重,不遵朝廷的嫌疑。
張煌言所派使者自然是他的親信,深知他的想法,所以一句“舊主尚在金門。恐離之太遠,呼應不靈”的話。讓朱永興抓住了把柄。
“違朝廷號令”、“私心自用”、“爲割據之由”……這幾句深深刺痛了張煌言的心。正統既在,從他的儒家理念中自然要先奉永曆;但魯王朱以海又確實是舊主,亦曾有過作爲,建立起以舟山羣島爲浙東抗清武裝活動的中心。所以,張煌言焦慮徬徨,既擔不起“不遵號令、割據自雄”的罪名,又捨不得遠離魯王朱永海。
啪,啪……幾顆大雨點落在了張煌言的頭上、身上,不遠處的隨從趕忙上前,爲他撐開了雨傘。
張煌言象是猛然被雨澆醒,目光咄咄,轉身大步行去。隨從緊跟不迭,到了屋舍之內,張煌言的衣服已被打溼大半。但張煌言卻不換衣,而是鋪開紙張,提筆在手,略一沉吟,便揮毫疾書。
“……竊聞舉大事者,先在人和;立大業者,尤在地利……即如殿下西南之役,此誠謂滇省足以創業開基,不過欲安置將吏家眷、流出之民,而專意異國他地。但自古未聞先置之外夷,而後經營中原者……古人云: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使殿下奄有海外異地,亦不免爲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別圖所以進步哉!夫思明者,根柢也;異國者,枝葉也。無思明,是無根柢矣,安能有枝葉乎?”
張煌言伸手擋開隨從遞過來的乾衣,蘸了蘸墨,繼續寫道:“九仞一簣,殿下寧不自愛乎?某倡義破家以來,恨才力譾薄,不能滅胡恢明。所幸、所望殿下發憤爲雄,俾日月幽而復明,山河毀而復完。某得全發歸故里,於願足矣。乃殿下挾有爲之資,值可爲之勢,而所爲若是,則其將何所依倚。故不敢緘口結舌,坐觀勝敗。”
猶豫了一下,張煌言又寫道:“顧東南勳貴,罔識春秋大義,難敬承先志,敦厚天潢,哀王孫而進食。然我輩所爲何事,而致親藩流離瑣尾……然詞多激切,觸冒威嚴,罔知忌諱,罪實難逭矣。惟願殿下俯垂鑑納,有利於國,某雖死亦無所恨。謹啓。”
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張煌言放下了筆,可謂是一氣呵成寫完了這封書信。仔細檢查兩遍,確認無誤後,他才緩緩坐回到椅中,臉色變幻不定。
永曆帝爲了維護朱明王朝對東南地區的影響,把魯王朱以海放在那裡。但這其實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東南沿海的抗清實力基本上控制在鄭成功手裡,那些遵奉魯王的零散武裝得不到鄭成功的支持,根本沒有什麼作爲,只能是在慢慢消磨中耗光。
朱永興暫時放棄東南沿海。除了要把張煌言以及那些海上的零散武裝爭取過來,聚集更多的水師力量於兩廣海面外。他也有自己明智的認識,知道鄭成功與李定國並不是一類人。
鄭成功的一貫思想是“東南之事我爲政”,不奉近在咫尺的魯監國而遙奉永曆,並不是由於朱由榔在血統上近於帝室,而是欣賞“天高皇帝遠”的地位。“總兵以下皆自委任,如公、侯、伯及提督,必修表請封。然後出印諭”。所謂“修表請封,然後出印諭”不過是一種形式,等於左手寫報告,右手批准,恩威自操,何等快活。
當然,鄭成功除了尊帝虛禮以外,也真心實意地希望永曆朝廷能夠存在下去。這樣既可以借朝廷名義吸引東南復明勢力的支持,又可以利用永曆朝廷支撐於西南牽制清軍相當一部分主力。只是。歷史上他一廂情願的如意算盤打得太精,結果事與願違。
西南失敗後,清廷集中力量對付鄭軍。鄭成功弄巧成拙。內心的悔恨可想而知。他的實力既不足以公開以隆武帝的繼承人同清廷逐鹿中原。只好繼續掛着沒有永曆帝的永曆招牌,僻處一隅。陷入如此進退失據的尷尬局面,他不得不飲下自己釀造的苦酒。
因爲,對復明志士而言,永曆朝廷覆亡即已心灰意冷,極少數隨鄭成功赴臺的官紳、宗藩不過藉此保住先世衣冠。幾乎沒有人把仍奉永曆年號的鄭氏集團再作爲復興明朝的希望。
朱永興既然知道號令不動鄭氏集團,也便放平心態,將其當作抗清的同盟軍看待。只要鄭成功還在與清廷作戰,在東南的牽制對整個抗清大局便是舉足輕重,不可忽略的。所以。他不會犯鄭成功曾犯過的錯誤。
至於張煌言等還以魯王爲舊主的抗清武裝,朱永興也有自己的想法。書信中所講的將魯王接出金門,可並不是他的虛言欺騙,而是收服人心的舉勸。魯王朱以海已經沒有了角逐皇位的實力,被鄭成功軟禁在金門,身體又不好,可謂是消磨了他的心志,再不復昔日的雄心,有何懼哉?
能來更好,不來也罷。朱永興並不覺得如果軟語相請,會有另外的效果。而此時,他並沒有想着到底會有多少人來投效,而是在諒山與馬寶等人作着進取廣西的最後的佈置。
有多大的胃口,就吃多少飯;有多大的實力,便採取相應的行動。這是朱永興的一個特點,或許謹慎小心了一些,但卻是保證成功的不二法門。
以切實擁有的力量制定計劃,千萬不要把己方不確定的因素考慮進去。李定國兩攻廣東,損兵折將,就是因爲過於相信鄭成功的承諾,把並不確定的援軍計劃在內。這個教訓,朱永興可是記得清清楚楚。
“一定要穩紮穩打,爭取佔一地則鞏固一地,招兵擴充,增加實力。”朱永興翻閱着馬寶等人制定的計劃,還不忘重申着進取廣西的整體戰略,“不以攻城掠地爲要,而以消滅敵有生力量爲主。吸引敵人來攻,我軍可佔據一定優勢,在有利的時間,有利的地點,或堅守挫敵,或誘敵深入而殲之。”
汝陽王馬寶與賀九義等將領連連點頭,等看到朱永興只是重申戰略,卻對作戰計劃未有修改的意思,更是心中大定。部隊差不多已經就位,若是重新調整,怕是既費時,又錯過了有利戰機。
“五天之後,便開始行動吧!”朱永興終於將作戰計劃合了起來,又用手在上面輕輕拍了拍,笑道:“以後作戰便靠諸位臨機決斷了,戰場形勢變化無常,吾不能隨時掌握,也就不指手劃腳瞎指揮了。”
“殿下言重了。”汝陽王馬寶趕忙恭維道:“我等目光侷限,怎比殿下綜觀全局,還望殿下多作指示,以免我等出錯。”
朱永興擺了擺手,說道:“這是謙遜之語,吾自然知道。對諸位的能力,吾是很放心的,儘可抓住戰機,不必遷延猶豫。嗯,吾便在後方做好物資籌措,助各位一臂之力好了。”
“有殿下籌措物資,我軍後顧無憂,此戰必勝矣。”
朱永興笑着點了點頭,將目光投注於佩戴着見習少尉肩章的兩個人身上。雖然兩人官職不高。卻是講武堂第一期畢業生,且是炮科畢業,正是軍中相當重視的人才。而且,這兩人也算是朱永興的學生,連馬寶都不敢輕視。
“佛朗機炮優勢在快,且比火槍、弓箭射程遠,對於打擊衝鋒之敵,可發揮應有之威力。”朱永興伸手點了點這兩個人。“陳道博、張南,對此,你二人可完全掌握否?”
“稟殿下。”二人沒想到朱永興還記得他們的名字,立時激動得站起,立正敬禮,對視了一眼,陳道博朗聲回答道:“佛朗機炮之射程、散射寬度都已有實驗數據,我等也實射過,可算是。算是基本掌握了。”
“可曾爲諸位將軍演練,並加詳細說明?”朱永興問了一句,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後。搖頭笑道:“如此便錯了。諸位將軍不明新武器的特點。如何排兵佈陣,如何正確指揮,以達到最大威力?軍議已畢,不如現在就去演練一番,以炮聲爲進取廣西賀。”
“殿下親自指導,實乃我等之幸。”汝陽王馬寶笑着起身。命陳道博、張南馬上去佈置準備,他則率領着衆將陪着朱永興來到外面,然後各人紛紛上馬,前往校場。
作爲穿越者,朱永興極爲重視火炮在戰爭中的作用。儘管有了轟天炮、天威炮。但兩者都屬於曲射的臼炮,缺乏直射火炮。而對於紅夷大炮這樣的笨重傢伙。朱永興又覺得隨軍行動不便,且不適野戰。
綜合射速、威力、便攜、仿造的難易程度等因素,朱永興最終選擇了佛朗機炮,而且是五百斤以下的中小型。以射速來講,嫺熟的炮手可以十秒一發;射程可達二百多米,彌補了火槍和弓箭的不足;發射霰彈,散佈寬度可達十幾米,可謂是剋制騎兵和密集步兵衝鋒的利器。
而且佛朗機炮不同於紅夷大炮等火炮,炮膛是全封閉的,製造難度很大。儘管佛朗機炮的子銃因爲閉氣的原因,影響了射程,但卻使仿造變得容易。
配發到出征廣西明軍的佛朗機炮有十門,朱永興一共從海外進口了十三門,另外三門還留在兵工廠以供仿造的參考。每門佛朗機炮配七個子銃,重量四百多斤,爲運輸和作戰,還專門打造了炮車。
炮車?當來到演練場地時,朱永興卻發現炮車已經被分解開,火炮正在準備發射,射程之內一羣士兵在忙碌地佈置着木靶和草靶。
“把炮車重新組起來。”朱永興可不只是要進行火炮試射的,那個炮車的設計中有他的創意,要從頭講起,才能讓衆人曉得其中的妙用。
這也不怪朱永興,他前前後後已經在外面呆了快一個月,炮車造出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根本沒有機會詳細解說其中的道理。
炮車周圍的木板被重新插好,正對前面的木板既厚且蒙着棉被和牛皮,中間一個拱形的豁口則是留給火炮射擊和觀察前方的,而且這個拱形缺口也可被另一塊象門似的木板擋住。令人不解的是,作爲護盾的厚木板上還分佈着杯口粗細的圓孔。
朱永興帶着衆將先圍着炮車轉轉看看,然後笑着指揮幾個炮兵把炮車下的長矛取下,插進那些圓孔裡。
“原來還有偏廂車的功能,可結而爲陣,阻擋敵人。”賀九義恍然笑道:“殿下巧思,末將佩服。”
朱永興聽恭維聽慣了,臉上微笑,又讓士兵將炮口擋住,和衆將站在炮車前,指點着說道:“在敵人看來,象是偏廂車,豈知其後有炮?待接近敵人後,把擋板一撤,火炮猛轟——”他轉頭向陳道博、張南詢問道:“現在的射速可達到多少?”
“回殿下,現在可達三息一發。”張南躬身答道。
古代的時間單位劃分得不細,通常到“刻”爲止,朱永興便派人用沙漏將刻以下的時間單位劃分出來。一刻是三盞茶,一盞茶爲兩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爲十息,一息也就相當於後世的四五秒鐘。
十幾秒一發,雖然還不是歷史上的最快紀錄,但也算是非常高的射速了,而且還有進步的空間。
朱永興點了點頭,說了句“繼續努力”,便繼續解說這炮車的用處,“先以偏廂車之形示敵,待敵來攻時,將敵放至射程之內,然後數炮連發,敵必混亂,我軍便可趁機反衝;若敵結陣防守,我軍亦可推車緩進,作出衝陣的假象,近敵時亦猛轟之,敵陣一亂,便可趁勢衝殺。”
岷殿下真是夠陰險啊,馬寶等人嘴上恭維不止,心中卻不免爲敵而悲哀。若是初次交鋒,敵人不明底細,非吃大虧不可。
“不僅要訓練提高射速,還要訓練如何快速撤掉擋板,快速發射火炮。”朱永興對兩位炮兵軍官叮囑了一句,便下令開始試射。
時間不大,演練場上便是炮聲隆隆,煙霧升騰,草靶、木靶被紛飛的彈丸擊飛打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