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真的英雄,通常會得到民間自發的敬仰和崇拜,比如岳飛、文天祥、于謙等等。他們是歷史的、時代的,而且精神是永恆的。他們的存在,會形成一種價價值觀、道德觀,從而造成社會價值體系的傾向。
而在戰爭年代,宣傳英雄則是必須的、應該的,這是政治使命,也是時代的需求。通過表彰、獎勵、宣傳,其產生的社會影響力也是不可估量的。
但在封建社會,英雄則大多要考慮另一個因素,官階和職位。也就是說,很少有來自社會底層,或者是位卑職低的英雄。
所以,當唐季等在屍體堆中倖存的八個人被授予“三級銀質忠勇勳章”,並通過官方媒體大肆宣傳,使他們在民間的知名度一下子上升到幾近同於王爺、重臣時,轟動效應便產生了。
職位最高的要算是唐季這個總旗官,其餘的不過是大頭兵,但就是這些曾經與千千萬萬的士兵一樣默默無聞的草根,光輝、勇武的形象一下子樹立起來。而這種來自底層的“草根”英雄更能被平民百姓和廣大官兵所接受,並在官方的推波助瀾下得到廣泛的傳誦和全社會的一致讚譽。
“忠勇勳章”共分三級,其中又分金、銀、銅三等,金質是給高級將領的,銀質則是中級軍官,唐季等人獲得銀質三級已經是破格頒發了。而且,無論是金是銀是銅,只要達到三級,便可終生領軍餉。也就是說,唐季等人即便現在退役爲民。不說發放的功田,單靠軍餉,也能衣食無憂,甚至可能還養得活家小。
當然,待遇固然優厚。但榮譽卻更讓人爲之激動難抑。
“聖上有旨,爲獎勵唐季等人英勇無畏,特授予‘三級銀質忠勇勳章’一枚。”欽使親手頒發勳章,此時只有四人前來領受勳章,其餘幾人還躺在牀上養傷,然後用親切的語氣說道:“汝等視死如歸的勇氣。萬歲讚不絕口,希望你們能再接再厲,爲萬歲效忠,爲國家出力。”
“萬歲——小人等叩謝天恩……”唐季一聽到皇上,出生以來的經驗一下子就又佔了上風。他下意識地膝蓋一打彎,便跪下磕頭遜謝。
“大……大人……”老黑頭上裹着布,只剩下了一隻眼睛,聲音哆嗦得已經快不成調了,他左手把勳章扶在胸前,磕磕巴巴地說道:“小的要天天帶着它,戴在盔甲外面,讓每個人都看見!”
“理當如此。”欽使笑着點了點頭。
把銀製勳章給唐季等人帶上後。欽使後退了兩步,第一個開始鼓掌,他身後的將領們也開始鼓掌喊好。場地上的數千官兵。也都把武器抱在懷裡,一個個把手掌都拍得震天響。無論是軍官還是最低級的小兵,他們也都憧憬着有一天能當衆得到這樣的榮譽——珍貴無比的勳章就這樣發給了幾個默默無聞的低級官兵。在他們看來,這個理想也並非遙不可及。
“萬歲有旨:在我大明勇士征戰或埋骨之地,皆立碑建祠,使每一位爲國捐軀的烈士都史載有名。爲後人所牢記,春秋配享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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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者有榮譽。死者也要緬懷牢記。在這一點上,朱永興做得還是很好的。在大江以南。這道旨意早已明發給各地方官府,只等着財政稍微寬裕,無數紀念碑和祭祠便會建立起來,成爲人們追思烈士,感懷安定來之不易的場所。
戰爭註定要結束,但要人們記住什麼,反思什麼,景仰什麼……難道無數漢家兒郎的犧牲,除了遺記,再不會留下什麼嗎?
不僅僅是征戰沙場、流血犧牲的將士,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用他們的勞動,用他們的奉獻,匯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向着屠戮、奴役他們的異族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
歌頌人民吧,他們是歷史和財富的創造者;信任這些普通的百姓吧,他們是軍隊和國家的堅強後盾;去向你身邊的父老尋求幫助吧,若你能得到他們的支持,那就能戰無不勝!
“昔五胡亂夏,僅一再傳而滅。今東虜應讖,適二八秋之期。朕奉天倡義,代罪弔民,臥薪嚐膽,法古用兵。出生民於水火,復漢官之威儀……”
這是一篇戰鬥的檄文,也是一份求助的詔書,先聲奪人的聲勢,又坦言目前所遇到的困難,描述了北地凋弊、百姓苦難的情景,請求大明治下的所有民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打勝這北定中原的最後一戰。
以皇帝之尊開口求助,這在中國的封建歷史上或許也是第一次。但朱永興覺得用真誠的態度向民衆說明現在的形勢,並誠懇地請求幫助,應該更能讓民衆認識到朝廷推出舉措的真實意思,也更能得到響應和支持。
同樣是有息借款,但這次又有了新的變化。針對於北地凋弊,人口大量南逃的實際情況,朱永興重新審視了之前的土地政策,並且深入思索了歷史土地兼併所引起的利弊。
過於生硬的一刀切,不許官員和宗室置買田地,在目前來說,宗室不多,官員又多是新進,反對的聲音還不強烈。但朱永興清醒地認識到,這不可能長久,也不是最佳的土地政策。剝削是無法消滅的,人的智力和體力也不是一樣的,即便他盡力公平地劃上一條起跑線,隨着時間的推移,也必然會出現分化。
也就是說,有人會富起來,並對土地顯示出更強的慾望;有人會貧窮,不管是疾病,還是懶惰,或是其他原因,總之會有農民破產,不得不出賣土地。這樣一想,朱永興便能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沒有了土地,是否就意味着餓死呢?如果去租種別人的土地,是否也能養家餬口,甚至重新慢慢積攢。再擁有富裕起來的希望呢?
要想使國家長治久安,就必須要考慮到最底層,或者說是可能淪於最貧困的人羣。在社會保障方面,限於財政,朱永興還無法大幅度改善。但他可以在農村的土地關係上進行調整,建立一個支持其統治的相對能夠長期穩定的社會基礎。
從抑制土地兼併爲主,轉向使剝削適度化,這不能不說是朱永興思想上的一個大轉變。而且,這從歷史發展的趨勢來看,也是合理的。因爲。隨着耕作工具和耕作水平的不斷提高,農場化的經營更有效率,產出更多,也更適應工業社會對勞動力的需求。
於是,朱永興走出他設想中的第一步。雖然這不是他的獨創,但在現在的時代,卻是相當具有革命性的一步。
“定租定息”、“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這便是朱永興開始土地改革的三大舉措。
“北地的地域特點決定了農業種植的難度,以及收穫量不及南方,所以朕也不搞一刀切,由戶部定出南北省份,然後以此定賦稅。”朱永興伸手指了指易成。隨後示意宣旨官繼續朗讀。
“北地地租擬不得超過全年主產品收穫量的兩成五,南地地租擬不得超過三成五,北地入官半成。南地入官一成,此亦包括在地租內。租種土地者需按時納租,欠繳兩年地租地主可以解僱……”
“北地所收逆田作爲公地,公開出售,擁有戰爭債券者優先,並享有優惠。地價暫定爲耕地主要農作物正產品全年收穫量的二點五倍。由承領農民分十年二十期平均攤還,不必負擔利息;若擁有戰爭債券。則地價可爲兩倍全年收穫量,可分十五年平均攤還……”
“宗室與在職官員可自由購買土地。所收賦稅必須按照朝廷法令,如有違反,革職問罪,絕不寬恕……”
宣旨官的聲音在殿中迴響,衆位大臣認真聽着,琢磨着其中的關鍵。
首先,朱永興劃了一條起跑線,只要你想種地,便可以不付現金和實物而先獲得田地,然後再以分期付款的形式攤還。而且還特意規定了擁有戰爭債券者的優惠,正是鼓勵民衆踊躍購買、支援國家的意思。
其次,以法律條例限定租額,使得過分剝削成爲觸犯法律的犯罪行爲,以保護佃戶的利益。同時,地主仍能收取一部分,生活有着;而且,稅額定爲分成制,官府和地主不再能夠任意盤剝,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也將普遍提高。
最後則是放開了對官員和宗室購買田地的限制,只要剝削有度,對生產資料的投入主要還是要着落在地主身上。添置耕牛、修渠挖井、農具更新等等,產量高了,按照分成制,地主也會增加收益。
在封建社會,特別是農業社會,土地作爲財富這一觀念,在人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強力抑制兼併,倒不如用法令約束,這樣更能適應人們的思想。起碼在殿中的官員心中,他們對這一政策是歡迎的。
“殿中諸卿多是南人,朕雖不分南人、北人,皆唯纔是舉,然亦要告誡一二。”朱永興的目光轉爲凌厲,在殿中掃視了一圈,在鴉雀無聲中朗聲說道:“南方氣候適宜,人口衆多,朕知道很多地方的田租竟收到五成以上。如果法令一出,很多地主豪紳怕是要痛得如同割肉,暗中罵朕了。然汝等是朝廷官員,國家棟梁,朕希望你們不會象那些貪婪無度的短視之徒,希望你們作好表率,並監督親眷,將此善政推行下去。”
“陛下英明,此善政可使國家長治久安,江山永固。”戶部尚書易成上前恭身奏道:“些許小人貪鄙,自有國法處之。”
“易卿甚得朕心。”朱永興誇讚了一句,拍了拍桌案上的一沓奏摺,說道:“這些是各地督撫的奏摺,皆是擁護此善政的。要朕說,慎初易,保終難。之前是禁止,現在放開,朝廷官員自然會爲以後多了進項而高興。但時間久了,便難免有人抱怨收之少也,有人會挖空心思鑽空子,以致加重盤剝。朕在這裡要說明,這善政既是要使國家長治久安。便要行之久遠。朕,朕的兒子,朕的孫子,世世代代都要遵循。誰敢以身試法,哼哼。朕雖寬厚,然國法無情,衆卿當慎之,誡之。”
正如朱永興所說,一放開禁制,官員們自然歡喜。但怕就怕時間長了,難免就有人貪念大起,以身試法。而且,這次土地改革的最大受益者應該是農民而不是地主,在江南所遇到的阻力是可以想見的。但朱永興敢於在此時推出。便做好了排除障礙的心理準備。官僚受益了,宗室受益了,農民受益了,只剩下地主,能掀起多大的風浪?
永曆退尊號、歸藩的上奏已經允准,並且也搬到杭州,遠離了朱永興。雖然不把永曆當回事,但這到底讓朱永興心懷一暢。爲了支應北地的決戰。他也加快了自己的計劃,斷然推出土地新政,以得到更多百姓的支持。而且。對於土地的渴望,並不只是農民。相對於收地租這種最爲穩妥的收益,以及怡然養老的選擇,很多人都對此極爲嚮往。
而北地經過戰亂,經過八旗的圈佔,能被政府收爲公地的數量是極爲龐大的。如果將其轉換爲戰爭所需的資金和物資,也就差不多解決了目前的困難。況且。朝廷還有其他的舉措。
…………
“既然握有戰爭債券便有優惠,那咱們張家也應該買些田地。爲子孫後代計,這也是個安穩的辦法。”張川天將明發的詔書讀了一遍又一遍,又盤算思索了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甘、陝、晉、豫、魯、遼,還有蘇省的一部分皆屬北地,若是在長江以北、黃河以南的話,離江南也不是太遠,經營也比較容易。”
張施華不太關心爺爺爲家族所做的打算,正專心地給鳥籠子上拴着小裝飾,籠子裡有兩隻從婆羅洲捉來的豔麗小鳥兒。作爲送給柔兒公主的玩物,自然要精美一些。
“入官一成,北地地租爲二成五,主家也就能得一成五。”張川天繼續估算着,“如果北地兩三畝地能養活一個人的話,十畝是一畝半,百畝是十五畝,嗯,五六個人是衣食無憂的了。少是少了點,可也值。嗯,對官員也放開了,他們怕是不會放過這額外的進項吧?”
土地的價值便是能夠循環往復,可以世代受益。而且,隨着耕作水平的提高,收益也是會隨之增長的。
“爺爺,咱們行商不是很好嗎?”張施華頭也沒回,隨口說道:“幹嘛要買田地呀?”
“風裡來,雨裡去,大海顛簸,行商穩當嗎?”張川天輕輕嘆了口氣,對孫女說道:“人老了便得找個安生地兒,還得在外面跑一輩子?爺爺這也是在爲家族謀長遠啊!”
“要我說啊,田地的收益就不應該由朝廷定。”張施華忙完了手裡的活兒,左右端詳了一番,才走回到桌前,指了指桌上抄來的詔書,不以爲然地說道:“主家有田地,收多少自然是主家說了算。你願租就租,不願租就不租唄!爺爺,孫女說得對嗎?”
“說得倒是有點道理。”張川天淡淡一笑,卻是話風一轉,“可你這眼界太窄,比不得聖上的深謀遠慮。這些政令啊——”手指用力點了點詔書,張川天繼續說道:“如果可以保證實施,那就能使江山穩固。”
“我看那些地主就不願意,怎麼保江山穩固?”張施華不相信地搖頭。
“地主?嘿嘿,他們有兵嗎?他們能打嗎?連地都不是他們自己在種,那些佃戶會聽他們的話,會不想按照法令得到好處?”張川天問出一連串的問題,停頓了一下,又自問自答道:“況且,聖上也給他們留了富裕,沒把他們逼到死路上,他們敢冒着抄家滅門的危險,犯上作亂?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
張施華歪着腦袋認真思索,有些恍然,也還有些不解。
“歷朝歷代,官逼民反的事情多了。”張川天繼續給孫女作着講解,“造反的多是些什麼人,沒了田地,活不下去了,自然要鋌而走險。現在呢,你沒了田地不要緊,地租定死了,你就是去當個佃戶,所得的也夠填飽肚皮——”
“這樣一來,他們也不會成爲亂民,造反作亂了。”張施華有些理清頭緒了,眨着大眼睛說道:“官員呢,朝廷已經漲了俸祿,又放開了土地的禁制,只要遵紀守法,官兒當着,又能多了個進項,何樂而不爲呢?”
“還有買國債者優惠。”張施華不等爺爺開口,搶先說道:“本來買了國債便能白吃利息,又有了這個政策,大家肯定會踊躍啊!只是——老百姓手裡真有錢嗎?”
張川天嘿嘿一笑,語重心長地說道:“有,肯定有。你想啊,現在市面上的東西不多吧,大多都運到前線去了。老百姓可都沒閒着,女的織布縫衣,男的種田作工,掙的錢可沒處花啊!”
“嗯,是這個道理。”張施華指了指茶壺,笑着說道:“聽說好茶葉都被朝廷收去換錢、換馬了,爺爺有錢都買得少哩!”
“臭丫頭。”張川天呵呵一笑,捋着鬍子說道:“快去吧,小公主該等急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