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倒也不算是當場被捉。”子羽站在那座破敗不堪的茅草屋前,皺着眉頭向季秀解釋道,“我看到他們時,他們身上衣衫都頗爲齊整。只是那夜值夜的人是荷露,她一向看不慣阿桑,故而一口咬定說阿桑和南離在祭壇之上行那種事情,引得大祭司大發雷霆……”
“那你覺得他們是無辜的?”季秀忙問道。
子羽沉默了。
他和南離多年好友,心中本有意偏袒,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南離的變化他也看在眼中。
老實不客氣地講,南離其實已經不像過去的南離了,原本那般清冷高貴、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人,如今竟然會隨隨便便就被那個蠢女人成功撩撥,弄到難以自持的地步。
按照先前南離求他教禮儀之時的敘述來推斷,只要阿桑略施手段,南離必然順水推舟,兩人情到濃時,視祭壇的神聖不可侵犯於不顧,幹出什麼荒唐的事情,其實是很有可能的。
“我不知道。只能說,他們很有嫌疑。”子羽最後紅着臉恨恨說道,“都怪阿桑不好,祭壇是何等神聖的地方,她在學宮旁聽也就罷了,居然敢去祭壇,還被人發現在幹那種事,簡直是褻瀆神靈……”
“這麼說,子羽君是認定他們有錯了?”季秀強壓住火氣,“南離呢?眼下阿桑被大祭司捉住,南離去哪裡了?爲什麼他可以置身事外?爲什麼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他一句話也不說?”
“南離君是九祭司之一,身份高貴,那蠢女人怎好和他相提並論?”子羽憤然說道,“何況此事敗露,南離隨即被少祭司若蒼帶回,關了禁閉,你叫他怎麼開口?他哪裡還有臉開口?”
子羽受南離託付前來傳訊,故而捏着鼻子降尊紆貴來此,卻到底不肯進那間茅草屋,和季秀沒說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季秀眼睛裡幾乎冒得出火來。他一腳踹開茅草屋的木門,向着裡面的人叫道:“你都聽見了?你一手選定的好女婿!現在南離名爲關禁閉,實則被保護起來了,受苦的只有阿桑一人。都怪你!”
阿桑父親神色自若,說出的話卻句句都似在季秀的傷口上撒鹽:“她寧可去祭壇睡南離被人捉住,也不願吃你這塊送到嘴邊的肉,我有什麼辦法?要怪就怪你自己沒本事了。”
“你——若不是你一直以來另有打算,我怎會……”季秀憤恨交加,有苦說不出。
“別太擔心。靜觀其變就好。”阿桑父親淡淡說道,一臉漫不經心“不過是在祭壇玩玩而已,又算得了什麼大事?她若是連這一關也過不了,如何配當我的女兒?”
稷下川少祭司若蒼的寢屋裡,若蒼看着臉色蒼白、滿面淚痕的南離,不由得心生憐惜,不過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
“現在知道害怕了?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呢?我早說過,她是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你要自己懂得收斂些,以免褻瀆了神明。倘若你肯把我把話聽進去,又怎會有今日之事?”若蒼輕輕地搖着頭,替南離拭淚。儘管南離已經比他高出了半個頭,可是在若蒼眼睛裡,他永遠都是那個眼睛明亮澄澈、跟在他身後一口一個老師的純真少年。
“可是……可是我們真的沒有……”南離語無倫次地說道,“阿桑的禮儀學得很好,她現在很明白什麼場合該什麼事情。她親口說過,說雖然覺得有些禮儀太過虛僞無聊,但面上的工夫還是要做的。祭壇是何等所在,我們又怎敢……怎敢……便是弟子色令智昏,膽大妄爲,阿桑也決計不會同意的。”
“是嗎?”若蒼緊緊盯住南離的眼睛,彷彿想分辨他所說的話的真僞。若是以前,若蒼絕對不會懷疑南離說的話,可是近來南離的表現着實讓他有些失望。若蒼又想起那日射術課上的所見,一堂射術課尚且如此,夜半祭壇之上,無人之時,幹出出格的事情來,也就不足爲奇了。
南離亦能猜到若蒼所想,故而只覺無從爭辯,不覺五內如焚。
“弟子……倘若老師不肯相信的話,弟子願意受昊天九問,以證真相。”南離突然說道。
若蒼愣住了。
昊天九問,是稷下川在遇到懸而未決、人力無法辨明的爲難事時,纔會由少祭司負責主持的一種巫術,其精髓是召喚九種具有靈性的動物前來,昊天憑藉他們的選擇表達自己的意志。
一個人若是說謊,最多隻能瞞得了凡人,但是昊天上神卻把是非曲直看得清清楚楚。她會厚待誠實的人,給予他們祝福,嚴懲說謊的人,令他們葬身獸吻,粉身碎骨。
“你——你覺得作爲你的老師,我一定會袒護於你嗎?”若蒼不爲所動,緩緩問道。
稷下川的民衆們對於昊天九問的結果深信不疑,但是身爲祭司的若蒼和南離,自然曉得其中的關鍵之處。
首先是對於九種有靈性的動物的選擇。這九種動物由祭司們集體決定,是選擇溫順的雞鴨羊牛還是選擇狼鷹虎豹這些兇禽猛獸,顯然會導致不同的結果。
其次是具體到九種動物個體的選擇。曾經有人想包庇受審者,特意說服所有的祭司們,令他們選擇了那些看似溫順的動物,然而有名祭司和受審者有仇,明面上應允,暗中將一隻受過訓練的鬥雞送入祭壇,結果那隻鬥雞勇悍無比,將受審者啄得體無完膚。
是以歷年來在昊天九問召喚的動物口中喪生的人不計其數,也有少數人在安然度過了昊天九問之後,威信大增,成了稷下川民衆信賴和擁護的人。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取決於稷下川九名祭司的心念一動。他們若是齊心協力的話,可以瞬間成就一個人,也可以瞬間毀滅一個人。
“你以爲單憑我一個人,可以袒護於你嗎,南離?”若蒼望着南離,在跳動的火光的映襯下,南離第一次發現自己老師的臉是那麼的蒼老和悲涼。
“老師,請你相信我,我求求你相信我,我們是真的沒有做過。那天輪到我在觀星臺占星,阿桑只不過坐在一邊陪我看星星而已。”南離眼睛裡滿是懇切的光,大概是過了最彷徨無依的時候,他此時已經恢復了鎮靜,說話也有條理了許多,“昊天九問原本要九名祭司一起主持,我本人接受審判,只餘八人,如今莫問和他的老師一起歸隱,不問世事,又缺了兩人,白夕年老,諸事都由她弟子子羽代勞,而子羽和我相交甚篤,必然不忍看着我去死,老師你一向和餘下的三名祭司關係要好,他們一定不忍爲難於你,而大祭司一向很賞識我,也不至於在昊天九問的環節痛下殺手……”
他算來算去,越算越覺得這是救出阿桑的唯一方法,心情迫切而激動。
“原來你是這麼算的。”若蒼的眼睛裡卻充滿了不忍和憐憫,“可惜你漏算了一件事。”
“什麼事?”
“大祭司姜妧賞識你的原因,或者說她恨阿桑入骨的原因。”若蒼嘆息着說道。
南離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難道說這兩件事情是同一個原因?”
“是的。”若蒼長長嘆息,講述起二十年前的往事。
二十年前,各部落之間的道路並不像如今這般閉塞,彼此間各有往來。那時候四方部落裡最傑出的美男子只有一位,就是姬姓部落首領的弟弟燕明君。
相傳燕明君俊美無雙,他輕啓薄脣微微一笑的時候,便如春風拂面,百花盛開,連最鐵石心腸的少女也要爲之心動;又據說燕明君文韜武略,無一不精,手中一條黑色鞭子猶如神龍飛天,又似靈蛟探海,威不可擋,當年四方部落裡會盟於桑上原,舉行擂臺賽,幾十個素有武名的青年男女連番車輪戰,也未能令他損及分毫。
這樣的男子是當之無愧的神之寵兒,原本該有許多女子爲之仰慕傾倒,忘我追逐的,而那場擂臺賽之後,也確實有不少稷下川的女子曾經動了春心。但是由於燕明君出身姬姓部落,她們不約而同地遲疑了。
當時四方部落,細數起來,共有姜、姚、姬、嬴、姒、妘、嬀、姞八姓,八姓之中,各部落皆奉女子爲尊,以女子爲家主族長,繁衍生息,惟有姬姓部落與衆不同。
姬姓部落相對比較奉行弱肉強食的理念,比起女子擅長的採集,他們更加推崇男子擅長的漁獵,故而姬姓部落以男子爲尊,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稷下川的少女們愛煞了燕明君,原本單純出讓家主之位,她們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姬姓部落裡還有一種很不好的風俗。他們視女子如同家畜一般,毫無尊重可言,甚至他們爲了淡化女子所特有的繁衍生育的光環,削弱女性生殖崇拜的影響,還想出了極其卑鄙的方法。姬姓部落的男子們會在自己妻子懷孕待產的時候,裝模作樣地躺在榻上休產假,意在混淆視聽,從辛苦生育的妻子那裡搶過繁衍的功勞。
謊言重複了上萬遍,就會變成真理。在以男子爲尊的姬姓部落幾千年持之以恆的洗腦努力下,女性的所有付出都不被承認,地位愈發低下,已經形成了無可扭轉的惡性循環。
在這樣社會環境下長大的男子,便是再天神下凡,也是稷下川的女子們所不能接受的。提起姬姓部落裡男人休產假裝懷孕,她們只會覺得卑鄙無恥毫無下限,因而連帶着也就對俊美無雙的燕明君敬而遠之。
倘若沒有什麼變故的話,稷下川的女子們大概會和姬姓部落的男子們成爲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可是事情就在二十年前發生了變化。
稷下川和姬姓部落同時參加桑上原會盟的時候,燕明君突然當衆宣佈:他和哥哥政見不合,深以哥哥的卑鄙齷蹉爲恥,願退出姬姓部落,只求嫁與一位情投意合的妻主,從旁輔佐,白首不離。
“這個消息一出,公開追求燕明君的女子不計其數。現在的大祭司、當年稷下川的傑出年青祭司姜妧,也是追求者之一。”若蒼的言語裡滿是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