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站在高臺之上,輕柔的夜風吹拂着她的裙裾,如綢緞一般的烏黑長髮越發顯得她的眼睛璀璨如寶石。美麗的少女仰着頭,大聲說出她的期待,她的眼睛裡彷彿承載着滿滿的一個世界。
那一個瞬間,季秀突然覺得他的一顆心被什麼東西揪緊了,他再也看不見旁邊擁擠的人羣,再也聽不見嘈雜的聲音,他想,倘若是他站在阿桑對面,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誰能拒絕她如此誠摯的邀請呢?
但是很快地,季秀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誰?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萬籟俱寂之中,季秀只聽見青葉冷淡的聲音明明白白地傳來。
季秀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只見阿桑直接被荷露命人捉住毆打,青葉就站在那裡,面帶微笑地看着,仍然是玄衣高冠,一陣風吹來,甚至亂不了他的衣角。
“阿桑!”季秀撲上前去護着她,發現她的漂亮衣裙已被泥土弄髒,但阿桑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
“四年之前,你們在山林裡迷了路。是誰跟我許諾說,只要我帶你們出去,就一定會嫁給我?”阿桑努力睜大了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
荷露有些詫異。她起初被阿桑很粗魯地推開,又見阿桑出言調戲自家夫婿,心情自然不能算好,此時卻從中聽出了些門道,看了看阿桑,又望了望青葉,一臉懷疑。
“無稽之談。”青葉面色不變,淡淡說道。
荷露看着自家夫婿的臉色,鬆了一口氣。她暗笑自己想的太多了。青葉是姒寨首領的兒子,從小聰明俊雅,受盡衆人愛戴和呵護,又怎麼會降尊紆貴,跑到山林中迷了路,還跟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姑娘輕易許下婚約?的確是無稽之談。
“我認得她!她是姜寨旁邊那間破茅草屋裡的傻子阿桑!”有人在一旁激動地指認道,“就是那個連自己母親都不知道的野孩子!”
荷露走過去牽青葉的手,和自家夫婿並肩而立。“野孩子也照打!今天是什麼日子,偏偏跳出來搗亂,不打她打哪個?”
一陣拳打腳踢中,阿桑的漂亮衣裙早被扯得破破爛爛,她被父親打慣了,此時抱着頭蹲在地上,也不怕疼痛,口中猶自不停地重複着:
“四年之前,你們在山林裡迷了路。是誰跟我許諾說,只要我帶你們出去,就一定會嫁給我?”
“四年之前,你們在山林裡迷了路。是誰跟我許諾說,只要我帶你們出去,就一定會嫁給我?”
……
“借過!借過!”季秀揹着被打得暈了過去的阿桑,艱難地在人羣中穿梭。突然他見一個手腳瘦長的姑娘含笑招呼他過去,雖有幾分猶豫了,還是擠了過去,將阿桑放在旁邊的空地上,自己跪坐在一邊爲她整理衣衫。
“她也真夠大膽的,竟然好死不死,敢當着荷露的面,調戲青葉。誰不知道,荷露是咱們姜寨的少主,一向對自家男人看得緊?”那手腳瘦長的姑娘喚作蒲柔,是稷下川裡少數的幾個不歧視阿桑身份、肯和她說話的女孩子了。因了這個緣故,蒲柔和季秀也很是相熟,此時更是大膽跟季秀攀談,目光裡大有火辣辣的意味。
季秀只得故作不知,專心致志替阿桑拭去臉上的污漬,心中卻百般不是滋味。他自然沒料到阿桑竟然會這麼膽大,當着荷露的面公然和她搶男人,卻也料不到青葉竟然這麼絕情,乾脆利落地將一切否認。
傻子從來不會說謊。四年前發生的事情,季秀也是有些印象的。其中某一天,山中山洪爆發,阿桑滿身泥污地跑回來,被她父親一陣毒打,卻還笑逐顏開,私下裡喜滋滋地告訴他說,她不用擔心娶不到男人了,她在山裡救了一夥人,有人承諾待她長大後,便會嫁給她。
季秀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阿桑的那個人究竟是誰。直到一年前的某一天,他看見阿桑在山裡偷偷地和一個男子抱在一起跳舞。在矮灌木旁邊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阿桑和那個男子輕盈得如同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篝火的火光照在那個男子年輕而俊秀的臉頰上,連額頭上晶瑩的汗珠都顯得那麼生動。
但是這件事情發生後,又過了很短一段時間,那個男子就出嫁了。季秀有幸參加了姜寨少主的娶親儀式,因而也就認識了那個被阿桑從山洪裡救出、又陪阿桑一起跳舞的男人,也就是荷露的夫君青葉。
“阿桑這麼色膽包天,我看你還是先送她回去比較好。”蒲柔喋喋不休的話語源源不斷地傳來,“青葉也就算了,人家涵養好,不和她計較。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今晚南離君也要來,如果阿桑再得罪了南離君,恐怕就算南離君涵養再好,他那些愛慕者也不會輕易放過她的。”
“不是的,你誤會阿桑了……”季秀着急辯解道,但是聲音立即被振聾發聵的歡呼聲淹沒了。這歡呼聲是如此的聲勢浩大,以至於把高臺之上的擊鼓聲都蓋住了。
“你真的誤會阿桑了……”季秀着急地講道,但是隻換來蒲柔更加着急的喊叫聲。
直到一片白色的衣角出現在季秀身後,他才聽清楚蒲柔在說些什麼。她在說“你身後……”。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那片白色的衣角在季秀的視野中越來越大,原來那竟是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那個男人很年輕,面容和青葉有三分相像,卻又比他精緻了很多。他有一雙極溫潤、極安靜的眸子,曾經有花癡的少女背地裡評價說:“當南離君那樣溫柔地看着你的時候,你會以爲自已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季秀詫異極了,因爲詫異,他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顫抖。他再也想不到,稷下川最年輕的祭司、最清雅出塵的南離君竟然會這麼突兀地站在他的面前。
而事實上南離君根本就沒有在看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躺在草地上昏迷不醒的阿桑所佔據。他低頭,蹙眉,眼睛裡閃過一絲訝然,緊接着不容周圍人反應,突然間跪坐在阿桑身前,俯身細細地察看。
“南離君……”季秀的聲音澀得不行,可是事關阿桑,他不得不硬着頭皮說道。蒲柔儘管呱噪了些,說的話卻很有道理。阿桑雖然昏迷不醒,但是如果她夢遊一般突然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來,南離君的仰慕者們可不會管她是不是一個傻子,片刻之間就會將她撕成碎片。
“怎麼會突然昏迷了呢?取我的骨針過來。”南離君吩咐道。緊接着在一系列令季秀瞠目結舌的動作之後,阿桑悠悠轉醒過來。
“四年之前……是誰跟我許諾說……”她口齒不清地說道,雙手下意識地向南離君抓去,竟然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季秀臉都嚇白了。他緊張地觀察着南離君的臉色,見後者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更覺難堪。“南離君,她……她是一個傻子,請……請不要介意……”季秀語無倫次地說道。他無助地向四周張望,突見荷露氣勢洶洶地朝着這邊殺了過來。
“南離君。”荷露聲音高而洪亮,透着一股長期居於人上纔有的自信,“今日姜寨孟春舞會,南離君大駕光臨,着實令人振奮。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她略帶着癡迷的目光在南離君臉上打量了一瞬,緊接着低下頭來,看到了他被阿桑拽住的衣角,不覺臉色大變:“這如何使得!這個傻子!”
“無妨。”南離君溫言說道,竟然低聲向阿桑說道,“你要不要一起?”阿桑茫然搖了搖頭,鬆開了手。
月色皎潔,照見白衣青年漸行漸遠的身影,越發顯得清逸出塵,飄然不沾煙火氣。直到南離君都走出很遠了,蒲柔還在捧着心口花癡:“南離君真是太溫柔了!連一個傻子都肯這麼用心地救治!倘若方纔摸他衣角的人是我,該有多好?”
一轉頭見阿桑尚癡癡傻傻,不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教訓說:“你今天闖下大禍了,知道不知道?幸虧南離君肯救治你,想來荷露看在他面上會饒過你這次,否則就算這次打不死你,稷下川你也呆不住了。荷露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
阿桑面上露出難過的神情,傻傻地低下頭去。她雖然是個傻子,但是也不至於不懂蒲柔言語裡未盡的意思。實在是太多人表達過相似的意思了。荷露是姜寨首領姜姬的女兒,從小受過精心教育,頗得寨中的人們擁護,威信極高,一向是被視爲最有可能接替姜姬首領位置的人。可是阿桑呢?只是一個連母親是誰都不知道的野孩子。
“荷露又有什麼了不起?下一任首領一定是她嗎?還不得看寨子裡的人有多少肯選她?”季秀突然言語激憤地說道。他一向與世無爭,這般激憤實屬罕見,一時之間,蒲柔竟愣住了。
“可是現在寨子裡肯……肯選她的人是最多的。不是嗎?”任誰都想不到,說這話的人竟然是阿桑,她的話雖然還有幾分結巴,但是竟然大有條理,和往日不同,令所有人都好生意外。
阿桑自己卻渾然未覺,猶自慢慢說道:“更何況她娶了姒寨首領的兒子青葉,更添強援。你們猜,她究竟是爲什麼才求娶青葉的?她真的歡喜他嗎?”
季秀和蒲柔都驚訝極了。他們同時想到一個可能性:那根骨針!南離君是整個稷下川最年輕的祭司,卻也是醫術最爲出衆的一個。難道,就在方纔那短短的時間裡,他拿着骨針三戳兩戳,已經將阿桑的傻病治好了?
正在這時,一陣悠揚的琴聲響起,卻是南離君於高臺之上,正在撫琴和鼓聲相和。這是孟春舞會上最常用的音樂。上古的人們認爲,在孟春舞會最開始的時候,演奏這段音樂,是爲了向天神祈福,祈求上蒼賜予人們繁育生命的能力。
月光如水,高臺之上獨自撫琴的南離君纖塵不染,更添高潔。高臺之下的男女人兒成雙成對,翩翩起舞,遍地旖旎。但是不知道爲什麼,季秀總有一種感覺,南離君的目光總若有若無間向他這個方向飄來。
“一起跳舞嗎?”猛然之間,蒲柔的聲音打斷了季秀的思緒。
“不了,我要看着阿桑……”季秀隨口答道,下意識地回望,卻一下子愣住了。原先和他們在一處的阿桑,早已無影無蹤,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偷偷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