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臺子塌了!”有眼尖的民衆率先發現了不對勁。
“不,是滑坡,滑坡!快逃!快逃!”
大大小小的石頭從高處滾落下來,砂土簌簌作響,的確像極了民衆于山中打獵時偶爾可見的滑坡。
原本聚在祭壇之下的虔誠民衆猝不及防,驚叫聲,腳步聲,哭喊聲,……亂成一團。
距離祭壇最近的人慌亂着想急急逃離,最外圍的人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反應遲鈍,動作緩慢。他們互相推搡着,不斷有人跌倒,又有人慌不擇路,從跌倒的人身上爬過。
等到祭壇盡數坍塌成爲廢墟,現場已經是一片狼藉。有被踐踏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無人攙扶,有和父母失散的小孩子滿臉無措地站在塵埃落定的廢墟不遠處抹着眼淚哭,焦急的父母逆着惶恐不安逃走的人流尋找,視線被遮擋,四顧茫然倉皇無助。
“天哪!是昊天神!昊天神震怒了!”有最虔誠的信徒匍匐於地,戰慄着說道。在一片凌亂的那個瞬間,他們沒有選擇逃離,而是固執地堅守在原先的位置,用無知愚昧笨拙的方式獻祭着他們的忠誠。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另一座高臺之上的姜妧滿面震驚,大聲叫道,“必須有人爲這種事情負責!”
“恐怕這不是尋人負責的時候。”姜姬毫不顧忌地跟她針鋒相對,“形勢嚴峻,救人要緊!”她一邊說着,一邊打算衝下高臺。另外幾名寨中首領惟她馬首是瞻,緊緊尾隨其後。
“等一等!”姜妧怒不可竭,擋住了她的去路,“姜姬,我錯看了你,想不到你竟然爲了救自己的女兒,不顧稷下川幾萬民衆的性命!”
“我?爲救自己女兒?”姜姬緩緩停住腳步,不怒反笑,“真是奇怪了。在座的都是有眼睛的,是非曲直都看得清楚。我倒要問上大祭司一問,這昊天九問的飛禽走獸,數誰捉得最多?這祭壇和這高臺,以及地下的防禦工事,又是誰不辭勞苦負責督造的?是,我承認,當初你們要施行昊天九問之時,我提過反對意見,理由是太過勞民傷財,可是你們祭宮定了主意以後,我除了全力支持外,哪裡還做過別的事情?”
“你——”姜妧口中明白,卻說不出來,“祭壇是你負責搭建的。眼下祭壇坍塌,如此大禍,難道你想脫身事外?”
姜姬道:“雖然你是大祭司,但是也不能毫無憑據指責別人。當日祭壇建成之時,祭宮曾親自派人檢查過的。如今無故坍塌,我也覺得奇怪。我還正想問一問大祭司,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大祭司平日裡沉溺男色,奢華無度,素餐尸位,心胸狹隘,如今大祭司一力主張昊天九問,然卻降下此等天罰,是大不祥徵兆。除了大祭司本人之外,又有誰能爲此負責?”
“夠了!你們吵夠了沒有?”九祭司之中資歷最老的夏望面帶怒容說道,“你們快看一看你們的子民!趕緊想辦法拯救你們的子民!”
……
祭壇坍塌本身還不是最恐怖的事情。祭壇坍塌之後,原本被高大的柵欄、凌空的漁網隔離的那些飛禽猛獸們,毫無疑問地恢復了自由之身。飛禽有飛翔的能力,在大坍塌之中毫髮無傷,在半空中拍打着翅膀,眼光銳利地搜尋着風雪遮掩下的獵物。猛獸習慣於野外惡劣的環境,跳躍騰挪之間輕鬆應付着變局,剛剛落到地面上,眼見束縛盡去,毫不顧忌地伸出了利爪。
“阿桑!阿桑!”南離所在地勢較緩,僥倖在坍塌中逃得一條性命,只是腿腳被一塊石頭砸中,走路難免一瘸一拐。他倉皇四顧,在茫茫風雪、殘垣斷壁中尋找阿桑的蹤影。他單薄悽惶的喊聲和那些尋找失散的小孩子的哭喊聲融爲一體。
終於,在一座裂成兩半的囚車後頭,他看到了阿桑。阿桑滿頭滿臉盡是塵土,卻似毫髮無損,她一雙明亮的眼睛裡,甚至有些好奇。
“阿桑!”他大聲叫道,正打算不顧一切地朝阿桑奔過去,突然間被一個小孩子擋住了去路。
那是一個不過五六歲大的小女孩,腦袋顯得極大,身子卻有些瘦小。她本來是半匍匐狀趴在地上的,見到南離卻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她向着南離奔過來的時候,眼睛裡分明閃動着明亮和歡喜的光。
“南離哥哥!南離哥哥救我!”她天真無邪地張開了小手,朝着南離撲了過去。在她看來,南離哥哥是整個稷下川最好看、也是最厲害的祭司。只要在南離哥哥身邊,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她會很快從這場驚恐的噩夢中醒來,醒來的時候身邊有父母的笑容,有兄弟姐妹們的關愛,一切都如同未經歷這場噩夢前一般。
南離有些無奈,他伸出手來,彷彿想說些什麼。但是他的臉色突然間變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道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一般地襲來,將奔跑中的小女孩映襯得那麼弱小無助。那是凌空躍起的白虎,而白虎的落地之處,正是小女孩即將奔到的位置。
其實那一瞬間南離的耳邊還有許許多多的聲音。譬如說,某些小孩子突然間越發淒厲的哭喊和另一些大人或者小孩子的慘叫聲,又譬如說那個朝他奔來的小女孩的母親眼睜睜地看到了逼近的危險,不顧一切地叫道:“南離大人,祭司大人,請救救……”但是南離其實什麼都沒有聽見。
那一瞬間似乎很短又似乎很漫長,漫長得似乎足夠南離將他的一生都回顧清楚。然而事實上,那時南離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必須救下這個孩子,哪怕只是拖延她落入虎口的時間,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
因爲他是稷下川的祭司,從小就接受着衆人的仰慕和愛戴,因爲他接受着稷下川民衆們的供奉,更因爲他在此時此刻代表着祭宮,代表着那些虔誠信徒用無知愚昧笨拙的方式寄託的信仰。
在最後的那一瞬間,他眼睛的餘光彷彿捕捉到阿桑從她藏身之處站起身來。又或者他根本什麼都沒看見,那隻不過是他的幻覺。他心愛的女人就近在咫尺,等着他去救援,然而他卻必須爲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女孩挺身而出,和兇猛的白虎搏命周旋。
或許事後咀嚼回味之時,會覺得其中有多麼無奈,多麼悲哀,抑或多麼無私,多麼崇高,但是那一刻卻又似乎短暫得什麼都來不及想。
小女孩朝南離撲過來,白虎已經飛襲而至,南離下意識地舉步相迎,白虎的嘶吼聲如在耳邊,然後白虎重重落下,震飛了一地的塵土雪末,南離卻抱着小女孩一起俯臥在側,堪堪躲過虎爪,連站起都來不及,隨即向遠方翻滾而出。
不過也只不過是拖延了一息的工夫。那白虎怒吼一聲,一個跳躍,又逼近而來。
南離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小女孩推得更遠些,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靜靜地等待着那巨大的虎影徹底掩蓋住他,用鋒利的爪子剖開他的胸膛。可是他卻沒有等到。
喧鬧而雜亂的無數聲音之中,似乎混雜了一種尖銳的叫聲,似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在大聲哭泣,又如同深山之中狸貓的叫聲。
南離只覺得自己如同做夢一般,驚疑不定地起身,正好看見那隻兇惡的白虎正望着向它慢慢走過來的阿桑,似乎有着躊躇不定。而阿桑卻向着白虎展開燦爛的笑容,衝着它勾了勾手指:“來,喵喵,喵喵過來!”
那白虎果真遲疑着,慢慢地走了過去,阿桑衝上去,一把抱住它的脖子,親暱得如同許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般。白虎起初還有些焦躁地用爪子撓着地,卻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看到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南離目光呆滯。而在他的身旁,那差點失去女兒的母親緊緊抱住小女孩瘦小的身軀,一臉感激地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隨即毫不猶豫地拖着女兒倉皇逃走,南離完全沒有察覺。
半空之中,一隻金雕和一隻蒼隼鬥個不停,雪地上,棕熊和花豹兩兩相望,如臨大敵一般,局勢暫時穩定了下來。
姜妧站在高處,眼睜睜地看着阿桑在飛禽猛獸之間遊走,似乎遊刃有餘,眼睛都氣紅了,突然想起一事,尖叫着問道:“我知銀狼紅狐皆爲虎豹所吞食,青葉蛇呢?黑蜘蛛呢?爲何不見蹤影?”
“青葉蛇?黑蜘蛛?”姜姬忍不住大笑起來,“姜妧啊姜妧,難道你忘記了如今的時節?雪花飄飛之時,正值青葉蛇蟄伏之際,便是強行將其從洞中拖出,卻也派不上用場。那青葉蛇只怕早就凍僵了。縱使沒凍僵,在蒼隼金雕面前,豈能留下活口?哦,我直到了,怪不得方纔蒼隼和金雕打成一團,原來竟是爲了搶這條青葉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