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離呆滯了很久才緩過神來。
許多想法在他心中閃過。
譬如說,陶罐裡的液體會不會是某種慢性毒.藥?阿桑固然是個好姑娘,但是她父親一向和整個稷下川爲敵,什麼事情幹不出來?他跟隨老師嚐盡百草的時候,也曾聽老師說過,有些藥草,偶爾服食並無大礙,倘若食用超過一定的數量,積累起來便會毒發身亡。
又譬如說,其實他若不喝這罐子裡的東西,站起身來拂袖離開,阿桑的父親也不至於真個把自己怎樣。畢竟阿桑父親是爲了那位大人留滯稷下川,他尚有求於自己,不可能爲了強行替季秀出頭,把事情弄得太僵。
可是阿桑……阿桑的父親是個瘋子,一向偏執兼一意孤行慣了,倘若他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將十幾年的籌謀一概抹去,做主命季秀嫁了阿桑,阿桑想來也不會拒絕。他們從小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想到他們有可能從此琴瑟和鳴,恩愛甜蜜,再也不記得他南離,南離心中就如同被刀子刮過一般難受。
……
最後南離擡起頭來,迎面遇上了阿桑父親那洞悉萬事一般的目光。
“不想喝陶罐裡的酒?想就此離開?我當然奈何不了你。”阿桑的父親笑着說道,一臉輕鬆,就彷彿他從來就沒有謀劃過什麼,南離如何選擇與他無關似的,“但是你也應該聽說過,我這個人一向心胸狹隘,最看不慣別人對我不恭敬。如今你這般不給面子直接走掉,你覺得我會如何看你?又會如何對待阿桑?”
南離輕輕嘆了一口氣。
“君上,”他的聲音既輕且澀,“若是我這次醒不過來,麻煩君上轉告阿桑,告訴她,我已等她四年,對她的心意從未變過,叫……叫她記得我。”他一句話說完,已經走到那堆陶罐面前,拍開其中一罈的蓋子,濃濃的酸澀之意撲面而來。他仰面閉眼,決意一鼓作氣,將那陶罐中的東西一飲而盡。
一點烏沉沉的光如閃電般在茅草屋中掠過。
只聽得“啪”的一聲,南離手中的陶罐已經炸開,裡面的深褐色渾濁液體灑了一地,亦濺了南離滿身滿臉。南離忽逢此變,茫然睜開眼睛看時,只捕捉到阿桑父親飛速回卷的鞭影。
“君上,這——”他驚疑不定。
“枉你是稷下川四君之首,居然連一點腦子都沒有。”阿桑父親的話語中不無嘲諷,“既叫我一聲君上,你該明白,我向來百無禁忌,何時遵守過承諾?那陶罐裡是什麼東西,你又不是沒喝過,怎敢再飲?再者,若是我存心要稷下川的四君之首毒發而亡,使得整個稷下川大亂,你這般聽話豈不是令親者恨,仇者快?”
既然這般說,就是不再逼着自己飲完那些陶罐裡的東西了。南離心中長吁一口氣。
“君上既然這般說,我自然曉得君上對我並無惡意。”南離微笑着說,不着痕跡地整了整儀容。
“又或者說,你心中覺得,我亦有求於你,不敢拿你怎樣,故而才惺惺作態,試上一試?”阿桑父親的聲音裡滿是懷疑。
南離安靜地不再作聲。剛纔那個時候他自覺已被阿桑父親逼得退無可退,心中亂糟糟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懷着什麼樣的想法,捧起那個陶罐的。他早聽說過阿桑父親的事蹟,知道這位遭逢大變之後,更是性情古怪,喜怒不定,心裡對阿桑更是多了一份憐惜。
“不管怎麼說,你賭對了。”阿桑的父親揮了揮袖子,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
但是他的言語裡突然又充滿了嘲諷:“你這樣的性子,比起我當年也差不到哪裡去。雖然你比我稚嫩了許多,但其實我們是同一種人。憑什麼你依然可以穩居四君之首,而我就要在這破茅草屋中苟延殘喘度日?”他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不一樣的。我們和你不一樣。”南離毫不含糊地反駁,“我們雖然心中亦有所願所想,但是我們講道理,會尊重別人,不會像你們這樣,偏激,霸道,不擇手段地欺騙和掠奪。”
阿桑的父親聞言大怒,下意識地舉起鞭子,但是一愣之下,卻又笑了起來:“或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是如今你還不是爲了我的女兒來到這裡,在我面前忍氣吞聲,我要你往東,你不敢往西?”
“我說過,我做事的前提是,無礙稷下川的利益。”南離面上無喜無怒,靜靜說道。
“無妨。”黑色長鞭又一次捲起,帶着一個烏黑的陶罐重新回到阿桑父親的手中。
“你是個很有本事的孩子。”阿桑父親嘆了口氣說,“有本事的孩子,總是要有些性格的。你有天賦並且努力,的確應該擁有一定的特權。誰叫阿桑自己沒本事,除了長得討喜外,別無所長,而我又的確有求於你呢。唉,只能委屈季秀這孩子了。”
南離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大喜。南離敏銳地感覺到,阿桑父親這是在表態,在南離和他一手養大的季秀之間,他最後選擇了南離,甚至默許了南離不願同人分享的任性。
阿桑父親拍開那陶罐的封口,霎那間濃郁的酒香傳了出來。“我已經說過,阿桑曾經向山中的猴子偷師,學習釀酒。這便是唯一成功的那壇。”阿桑父親說道,“原本我想請你共飲的,但是……嗯,現在就請你一個人喝吧。這是你應得的。”
南離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喜悅,笑容從心中映到面上,又盪漾開來。他伸手接過那罐酒,細細嚐了一口,酒味甘甜如蜜,芬芳如花,入口的感覺清冽之至。
“這是猴兒酒!”他失聲驚叫道。他的老師若蒼從二十年前就在嘗試猴兒酒的配方,至今一無所獲。想不到一向被衆人認爲蠢傻的阿桑卻能毫不費力地做了出來。
“嗯,我一早說過,這是阿桑跟猴子學的。”阿桑父親點頭,輕描淡寫地說道,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地方,“不過雖然你很有本事,但是作爲過來人,我也必須提醒你一句話。阿桑和季秀從小一道長大,情誼非比尋常。季秀若是不開心,阿桑心中也絕對不會好過。其實你何必和季秀一般見識呢?你這般待季秀,其實是在爲難阿桑。你懂嗎?”
“謝君上教誨。”南離只覺得撥開迷霧見天日,心中對季秀的忌憚、疑慮盡數斂去,他終於明白了阿桑指責他的原因。他向阿桑的父親再度行禮,這次卻是最爲真心實意的感謝。
那天南離破天荒地沒有去尋找阿桑,悄然告辭。當天夜裡季秀還是被阿桑死纏爛打地拉了回來,但只安靜了一夜,第二日開始,又開始我行我素,放浪形骸。
“你這般作踐自己,也是於事無補的。你這樣子只會讓阿桑心裡難受。”阿桑父親向季秀說道,“我真的試過了。南離他心意堅定,根本不容別人勸說。他說,這種事情容不得他人分享。”
“問題的關鍵是,他有什麼資格說這話?”季秀斜着眼睛說道,“現在強行跳出來,一定要分一杯羹的人,究竟是他還是我?”
阿桑的父親只好嘆氣。
“那陶罐裡的東西。阿桑當年哄你求你,你都不肯喝一口的東西,南離昨日喝了整整一罐。我有意試他,要他將所有的罐子都飲盡,他也沒有推辭。若不是我見勢不妙,攔住了他,只怕第二罐也被他喝了。”阿桑父親耐着性子向季秀敘述事實。
季秀愣了愣。“那種東西能喝嗎?再說,那個和我們在說的事情有關係嗎?分明是你想利用南離,故而刻意偏袒他,反而不管我的死活!”
“那東西有名字了。”正在這時,阿桑突然推門而入,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滿是喜悅的光,“南離方纔帶着我去見過他老師若蒼,若蒼大人親自取的名字,喚作醋。若蒼大人說,這種東西或許於人無害,不過他要好好研究研究。”
季秀扭過頭去不再說話。在阿桑身旁,南離一臉微笑地站在那裡,風度翩翩。
“你看,季秀,你又何必強求呢。阿桑她雖然傻了些,但是有的事情是不用說的太明白的,她心裡其實都懂。其實這是阿桑自己的選擇。”阿桑父親說道。
季秀默默地低下頭去。
最後居然是南離走過來拍季秀的肩膀,強拉着他出去。兩個人在麥田旁邊說了許多話,還喝了阿桑一罐子猴兒酒。季秀回來的時候神色有些不自在,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他的不同。
“如何?”阿桑父親問道。
“他說有的東西是可以分享的。有些東西則不能。”季秀悶悶答道,“還有,你放心,我不會像以前那麼隨便了。那些女人……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
“怎麼突然之間想通了。”阿桑父親饒有興致地問道。
“因爲……”季秀想起南離一臉微笑着威脅他的樣子,仍然不寒而慄。
“因爲南離說,跟過的女人太多,會得病,整張臉都會爛掉。”季秀紅着臉,咬着牙說出原因,“他說他和他老師是整個稷下川最好的醫生,但是他不會幫我治。他要等着,要阿桑看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