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散盡了,阮語又紅着臉攆顧修寒和顧戎,只讓沈婧雅陪他練走路。

阮語對沈婧雅的稱呼是“沈阿姨”,但心裡是偷偷把沈婧雅當成媽媽的,無論再怎麼笨拙幼稚的模樣,讓媽媽看見也不丟人。

顧修寒被攆回臥室,阮語翻揀過但沒穿的衣物還散亂着,他挨件疊好摞整齊。軍人當久了,簡潔整肅的生活習慣已深入骨髓,連巴掌大的短褲都在無意識間折得棱角分明。

正要抻平皺巴巴的c單時,顧修寒的手頓了頓。

他睡覺基本不亂動,一覺起來,寢具常常平整得像沒人躺過,從來不會像這樣……

織物凌亂堆疊,隆起處流動着絲線般的細光,像一湖揉皺的春水。

顧修寒眸色沉沉,在c邊立定了小半分鐘,忍了忍,忍得發痛,終於閉起雙眼躺進那攤凌亂中。

阮語的味道殘留在寢具上。

阮語在他的被窩裡睡得熱乎乎的,白糯皮肉被體溫烘得暖甜,糖糉似的。

還有一點清新薄淡的湖水氣息。

很熟悉。

阮語在黏人的幼崽期常纏着顧修寒一起睡。

一開始,是顧修寒深夜精神力爆發那次。

症狀發作時,SSS級精神力洪流般涌向四面八方,鋪滿莊園,顧修寒會臨時獲得五感之外的精神感知。

這種感知方式過度敏銳,顧修寒甚至能輕鬆捕捉到百米開外的一隻昆蟲用節肢挖掘砂礫時造成的細弱響動,但他不懂得如何掌控篩選,於是海量無效信息便如病毒般侵佔思維內存,並引發一系列重度神經紊亂症,人體能感知到的一切負面體驗都有可能出現。腦髓深處肆虐着冰錐鑿刺般的劇烈幻痛。

少年時的顧修寒已慣於忍耐,他側躺着,將牙關咬得沁血,眸子卻仍沉冷得像兩塊黑冰。

冷漠的基因以族羣繁衍爲己任,賦予了這些高等級個體保護族羣的力量,卻毫不在乎他們是否能擁有幸福舒適的生命體驗。

顧修寒本來在等機器人送強效鎮痛藥,可機器人送來的不只是藥物,還有一個趴在送菜托盤上臭美的小阮語。

尾巴圓墩墩的魚崽從托盤邊緣滾下來,砸在牀上,一雙帶蹼的小肉手啪地按住顧修寒疼痛欲裂的頭,用奶甜的嗓音把新學到的幾個帝國語詞彙顛三倒四亂唱一氣。

“小海兔,長耳朵……咿……”

後面忘了。

“長耳朵,小海兔……”

開始糊弄。

雖然只是幼稚的兒歌,但人魚用歌聲治療精神的關鍵在於音波頻段本身,不在於歌詞本身的含義,阮語受到人魚本能指引,隱約覺得這樣唱就能幫上忙,音波頻段便正巧合上了。

反覆唱過幾輪之後,那些洶涌狂躁的精神力漸漸變得馴順,迴流到精神體中,痛楚亦隨之消弭。

痛感消失時顧修寒都沒反應過來,畢竟之前發作時都是成宿成宿的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般,擡臂輕輕攬住棉花糖般甜軟的幼崽。

[……謝謝。]

“不謝謝。”小阮語嘗試客套,並把腦袋往顧修寒懷裡拱了拱,藉機黏住這條冷冰冰的親族。

[我沒事了……現在送你回去。]

顧修寒摸不準小阮語是否仍對他存有畏懼,決定先把魚送回湖裡。

他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小阮語後頸,試探着拽了拽。

小阮語扭着掙脫開,又哼唧着摟住顧修寒的脖子,成功黏上,賴着不走了。

請魚容易送魚難。

顧修寒試着再拽,卻直接拽出一串激烈的咿咿呀呀,吵架似的。

[……]

顧修寒無奈。

[你不是怕我嗎?]

心音剛落,又惹來一堆前言不搭後語的奶氣控訴。

——幼崽都是要和親族一起睡的呀。

——你把我放得那麼遠,就不怕我被洋流沖走嗎?

[……]

那以後的幾年,小阮語一直是和顧修寒同睡的。

可能是習慣了海洋中的無拘無束,小阮語睡相欠佳,尤其是做夢遊泳時,胖短魚尾一定要跟着甩來甩去。顧修寒每日醒來時小阮語幾乎沒有一次是乖乖窩在他懷裡的,要麼氣焰囂張地趴在頭上,糊到臉上,要麼委屈巴巴地掛在牀邊,蜷在地上,c單也從來都卷得亂七八糟……

這種時候,顧修寒會盡量輕手輕腳地把小阮語擺到c中央,扯平c單,掖好被子。

小阮語吃得好,臉蛋兒和胳膊上的奶膘戳一戳就果凍般顫悠悠,可愛得讓人心軟。

……

有充滿溫情和可愛幼崽的回憶助陣,兄長式的憐惜與疼愛勉強奪回一席之地。

那些無孔不入的,因兩年來反覆抑制而格外躁動的情谷欠短暫地冷卻了。

顧修寒冷厲的下頜線緊了緊,驀地起身,用智腦調出幾份臨近星域的軍事基地修建報告。

阮語分化順利,他的看護義務也算盡完了。

該給自己找些別的事做了。

……

阮語自覺不夠聰明,因此學什麼都格外用心,分化出腿後一天能在走廊來來回回溜達五六個小時,體會發力方式,鍛鍊肌肉。

他練得認真,沒幾天就告別了學步機器人,能自己穩穩當當地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了。

但是走路學得好歸好,其他的一些壞習慣阮語一時半刻還擰不過來。

就比如“下地要穿鞋襪”這種常識。

阮語的鞋襪穿不住,上腳沒一會兒就要趁人不備偷偷脫掉,丟得東一隻西一隻的,襪子漫天飛,顧修寒時不時就能撿到一隻。

顧修寒沒當過人魚,對“鞋和襪子箍在腳上很彆扭,不如光腳舒服”這種言論無法感同身受。在人類看來光腳踩地纔是真彆扭,況且還容易着涼生病,這種事上他沒辦法縱着阮語。

這天午飯時間。新來的男傭人幫傳菜機器人佈菜。

消化系統決定阮語吃不慣人類的食物,AI管家會爲他單獨準備一份以生鮮海物爲主的餐食。

雖說飲食習慣迥異,吃不到一起去,但十幾年來顧修寒的母親沈婧雅一直堅持讓阮語與他們一同吃飯——初入顧宅後有一段時間阮語容易害羞,除了顧修寒見誰都躲,到飯點了也不肯上岸,躲在水底自己挖小貝殼,再用精神力騙它們掀開蓋子。沈婧雅常常得使盡渾身解數,在湖邊千方百計誘魚上岸,拐魚進屋。

她和顧修寒的父親顧戎元帥都是古地球東方血脈的後裔,對闔家團圓的餐桌氣氛有種刻入DNA的執念,覺得一桌吃飯說說笑笑纔像是一家人,而且還非得是喜氣的大圓桌不可。

今天午飯夫妻二人都有事忙,於是桌上就只剩阮語和顧修寒二人。

開飯了,阮語夾起一片生貝肉正要吃,坐在他身旁的顧修寒忽然將椅子往後挪了挪,用食指矜持地挑開垂至地面的餐桌布,稍稍歪頭,瞄向阮語的腳。

“修寒哥,”阮語心虛得腿一縮,又開始惡魚先告狀,“你怎麼搞突然襲擊啊……”

人和魚之間的信任呢?

桌下,比生貝肉還白淨的腳踩着一雙襪子。

顯然是剛在桌布遮掩下偷偷蹭掉的,還以爲吃飯時沒人檢查,能放鬆放鬆。

[腳好小。]

忽然一句莫名其妙的心音傳進阮語耳朵。

不小啊,正正好。

阮語心想,有點兒不服氣地循聲望去,是那名負責佈菜的男傭人,前幾天新來的。

見阮語看他,他飛快別過臉。

阮語也沒多想,這幾天莊園裡那些人換着藉口來看他走路,鬧鬧哄哄的心音他都有點兒習慣了,於是只顧着把腳往椅子下面藏,嘟囔道:“修寒哥,你別,別看了……吃飯呢。”

顧修寒也不和他廢話,推開椅子單膝蹲跪下去,給他穿襪子。

阮語這雙腳相當於魚尾巴尖神經最密集的部位,因此怕癢,顧修寒一碰,阮語就觸電般一躲,還冒出兩聲嗤嗤的笑,氛圍頓時變得像嬉鬧調情一樣。

顧修寒難得涌起一股心浮氣躁,右手一探,穩穩撈住一隻攥進掌心。

阮語的魚尾漂亮,化作人腳後同樣纖秀,足弓xiū長,足尖粉潤,膚質滑嫩得像一握暖玉,彷彿再捏緊些就會從掌中擠出去。顧修寒的感受一時難以描述,神情莫名,匆匆抓過襪子往上套。

他的動作不像平時那麼溫柔,阮語以爲他真不高興了,小聲狡辯了句:“不是故意脫的……我腳滑。”

“……”

顧修寒心臟狠狠一跳,手勁險些失了分寸。

確實滑。

[好可愛。]

[想把那雙襪子偷走……]

這時,男傭人的方向響起兩句比之前更加莫名其妙的心音。

阮語愕然,淺珀色的眼睛睜圓了,咻地扭頭看向那男傭人。

他的下肢是魚尾變的,和人到底不完全一樣,不那麼會出汗,襪子不踩地的話確實不太會髒。

可是就算不髒……

“你想偷……偷我襪子幹什麼?”

阮語猶豫了下,還是張嘴問出來了。

話音一落,那男傭人和顧修寒齊齊變了臉色,只不過一個臊紅得像顱內被人縱了把火,另一個陰鬱得能滴水。

出於安全考慮,這種對阮語有歪念頭的人是不可能再用的,但顧修寒不想嚇到阮語,強自抑住火氣,只擡眸掠向對方,冷聲道:“出去。”

他氣勢太凌人,嗓音絲絲冒着寒氣,那人出去時膝蓋軟得直打彎。

看顧修寒這個態度,阮語再遲鈍也能猜到個五六分,窘迫地嚥了下口水,問:“他是那種……變態嗎?想偷我襪子……”

他知道“變態”是什麼意思,但也只是理解到“不是正常人,要遠離”這種程度,對變態具體會做些什麼一無所知,包括偷了襪子能做什麼。

“……”顧修寒不明顯地噎了片刻,“對。”

語畢,他撿起另一隻襪子。

之前訂購衣物時,他怕阮語穿起來不舒服,這種貼身小件的面料都選用了最柔順的那一種。

那是一種古地球沒有的特殊纖維,類似蠶絲,但比蠶絲還細軟。

襪尖與襪跟的部位因爲被撐起來過,顯得比別處略薄些,隱隱透着光。

料子捏在手裡沁涼滑丨膩。

顧修寒忍不住,暗暗用指尖捻了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