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主這邊請……”一名宦官自引了千筱傜進衛王府,態度表情卻着實算不上恭敬。
千筱傜隨他進去,面上頗有幾分不好看。今兒一早便接了聖旨要她前來衛王府住着,她同衛玄風尚未完婚,這根本不合禮法。她當真是摸不透那赫連宇在想什麼,這樣的男人,只怕連皇姐,也是難以駕馭。
織錦見千筱傜心不在此,皺着眉頭護住千筱傜,銳聲道:“難不成這偌大一個王府,管事姑姑同掌事都死了?竟要你一個宦官來引我家公主入府!王爺不親自來迎也就罷了,只是我家主子好歹是皇上諭旨賜婚,這禮數卻是萬萬不能費的。”
“哎呦,姑娘這麼說可真是折煞奴才了!方纔柳夫人差人來回,說是安純公主病了,尋了王爺去。王爺不得空,管事姑姑趕巧,兒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回了老家。掌事倒是有空,然告了病,實在不是奴才存了心怠慢。”
聽這奴才一番話,千筱傜方想起,那採妃已是還了本名頞柳柳,一直在衛王府住着。可笑那衛玄風如花青梅在懷,竟還有心思來她處獻殷勤。那頞柳柳還爲衛玄風甘心棄了採太妃之位,卻不知世間男兒皆薄倖。吃到嘴的,又哪裡會珍惜。
“什麼姑娘?哪個是你的姑娘?!”織錦心知千筱傜今兒心情不好,故而鐵了心要給個下馬威,潑辣地一掌甩在那宦官臉上。“我雖不才,卻也經了兩代王朝,乃是鎮國安平太公主身側的正一品貞侍。便是宮中小主,也是要叫一聲姑姑的。你算是什麼東西?!”
那宦官捱了一掌方知這位安平公主並不是好拿捏得軟柿子,方下跪叩首道:“奴才知錯,奴才是初來乍到,並不識的姑姑,還望姑姑海涵。”
千筱傜此刻方回了神,冷冷一笑,扶了織錦手掌往前走了幾步,側坐於一旁美人靠上,懶懶翻看自己肘間橙色披帛,織錦寂然不語。
“公……公主……”那宦官跪了片刻膝蓋已是浸了雪水,又冷又麻,卻不敢擅自起來。
千筱傜掀眸笑道:“哎,公公怎麼還跪着?織錦你也不提醒本宮,倒是叫公公好一番受累。”
織錦替她理了理頸間衣上兔毛,漫不經心地笑道:“公公要向公主表忠心,奴婢換他起來做什麼,白白浪費了這麼個好機會。公主總不會愛惜自己,就在這風口坐着,若是受了冷氣過了病氣,奴婢的頭就是砍一百次也不夠的。”
千筱傜微微一笑,那地上宦官立時面色如紙。
“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奴才知錯了。”
“怎麼嚇成這樣?本宮就這樣可怕?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奴才姓林,大家都喚奴才小林子。”
“小林子?”千筱傜勾脣冷嘲:“林有雙木,卻也怪不得你木訥愚笨,原是這姓氏的差錯。你且起來罷,不必拘着了。若是王爺同掌事不來,本宮自在冷風口坐着。一日也好,兩日也罷。回頭皇上問起來,你自去回他。本宮可護不住你。”
“可……可王爺現下在柳夫人房中。”
“那便去請掌事來,病了也不打緊,擡也允他擡了來。本宮就在此處等他,他慢悠悠的來也可以。”
那小林子聞言,忙不迭地應了一聲,向遠處奔去了。
千筱傜挑了挑眉,下令:“捻絲,跟上他!”
不過半盞茶時間,捻絲已是一個來回。疾步走到千筱傜身邊耳語幾聲,她心下已是瞭然。
復過了半盞茶時間,掌事方由小林子同上另一個宦官攙扶着來了。
“掌事當真的好大的架子,這麼些時候,掌事一盞茶用的可還舒心?”織錦出言譏諷。
掌事狀似虛弱道:“老奴周氏,昨兒個突染惡疾,怕是不能給公主行大禮了。”
千筱傜豁然拔下發間一枚鎏金點翠步搖,狠狠擲到周掌事額前,立時紅了一大塊。
“初次相見,也不曾準備什麼重禮。這步搖雖非價值連城,卻也能換地幾杯酒喝,本宮賞你了,掌事可還喜歡?”
周掌事只得手捧了步搖下跪謝恩:“老奴跪謝公主厚賜,喜不自勝也。”
“你喜歡那便是極好的。”千筱傜起身正裝,道:“天色漸晚,本宮有些乏了。周掌事引本宮去院子罷,你也可慢慢地走,只是本宮卻是有幾分涼意了。”
周掌事從地上站起身來,匆匆走到前面道:“公主請,柳夫人給公主細細挑了最好的暖香塢,最是安靜清爽不過,一花一物俱是精心挑選着的。”
千筱傜神色淡淡,不鹹不淡地撫發道:“柳夫人有心了。”
織錦嗤笑道:“什麼柳夫人,不過是當日公主的一個庶母罷了。能夠侍候公主,是她的福分。”
“福分?”千筱傜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再一轉彎便到了暖香塢,倒也清靜幽雅,秀美怡人。屋前兩株海棠甚是得她歡心。
侍候了她坐下,周掌事賠笑打千,“公主稍坐片刻,立時有人奉茶來。是王爺吩咐了,上好的大紅袍。另有柳夫人挑的兩名掃灑侍女,桐兒並梧兒侍奉公主。”
有兩名素衫女子上前請安道:“奴婢梧兒、桐兒請公主的安。”
千筱傜疲憊撐額,隨意揮手示意織錦賞了銀子。
周掌事畢恭畢敬地道:“若是公主沒什麼吩咐,奴才便先下去了。王爺方纔說了,晚上來尋公主用晚膳。”
“下去罷。”織錦見她累的着實撐不住,忙扶住她道:“公主乏了,捻絲去點了檀香來,桐兒梧兒將牀鋪好。”
“是。”
這廂先按下不提,又說臨伊宮處尚不知此事。
驟雨纏綿,如蠱附髓。
千筱伊坐在軟榻上折千紙鶴,一隻一隻,似是下一秒便可展翅高飛去。她想起前世,當年凌然爲她用金箔折了一千隻千紙鶴,卻終究飛不去他的心底。想來也是尋常,千紙鶴不過是人動手摺的,就像書裡的人,臺上的戲,再好,也是虛的。
一生在紙上,被風吹凌亂。
描雲替她攏好湯婆子與羅帷,回頭道:“時辰不早了,公主再不就寢明兒該犯困了。”
千筱伊手下不停,道:“不知怎麼,今兒竟是不困。傜兒今日不曾來,不知又生了什麼事端來。”
“你們放我進去,若是安平公主出了岔子,安寧公主怪罪下來,你們可吃罪得起嗎?”
話音方落,便聽得外頭一陣喧囂,仔細一聽竟像是捻絲的聲音。
“怎麼這樣晚了還跑過來,想是出了什麼大事。描雲快叫她進來。”
“是。”
剛剛開了門讓人進來,一個人影便衝進了房門,一下子跪倒在地。千筱伊定睛一看,果然是捻絲。
“公主,今早皇上來了聖旨,說是讓安平公主去衛王府住着。縱使有着賜婚旨意在,安平公主同衛親王到底是未婚,怎麼可以如此壞了安平公主清譽?!”捻絲一面說一面抹着眼淚,“奴婢本就覺得不好,誰料柳夫人今兒來尋安平公主,要安平公主屏退衆人。奴婢們剛下去不多時,柳夫人便落了水,竟一口咬定是安平公主下的手。還望公主爲安平公主做主啊。”
“安平公主哪裡會這樣狠心,公主,你看……”描雲扶了捻絲起來,心中不免良多擔憂。
折完最後一隻紙鶴,千筱伊一下子將它們盡數揮到炭爐內,爐內升起一陣青亮火焰。不過一時,便又消散。
“今兒是睡不成了,你們只管關上宮門吃酒玩鬧,外頭再喧鬧也同臨伊宮沒有一絲干係。捻絲你也是,明兒再回王府。
我千筱伊的妹妹,又怎麼會平白叫人欺辱了去?!若真是如此,她也太不中用了。
赫連宇將她送到王府,不過是要叫我孤立無援。殊不知,沒有傜兒這一憂慮在,我就真的能夠放手一搏!
頞柳柳?交給傜兒對付已是綽綽有餘,用不着我動手。”
“是,奴婢知道了。”
一室寂然,唯有孤燈靜靜晃。
及至半夜,殘燈未盡。
千筱伊歪在榻上藉着燈光看花樣,卻聽得屋內一聲輕響。她心下了然,仍然翻着手中花樣,口中卻是輕言:“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
“伊伊,”身後有人低低的在呼喚,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很想你……”
“是你自己捨棄了我。你要了這江山,你有了天下。怎麼,你還想我做什麼?”
“我們一定要這樣爭鋒相對嗎?”赫連宇伸手撫上她的肩,面上盡是疲憊。“我想和你同從前一樣,清晨早起閒畫眉,挑燈細看江上雨。伊伊,我很累……”
“赫連宇……”千筱伊閉上雙眼,淚如雨下,手中花樣飄然滑落。“沒有用的,時過境遷,世上的事情,總是這般耐人尋味。上一刻你還執着我的手,拜過天地掀起蓋頭就能擁有全部的我。然而下一刻你卻成了屠宮的儈子手,不過一刀一劍便殺的我皇宮血流成河。你要我,怎麼忘記?”
赫連宇只覺得心下很是無力,承受不住,承受不住。他擁有了江山,後宮佳麗三千。然而他,卻再也走不進面前這個女子的心。
沉默良久。
“爲什麼要從前?!”赫連宇強撐着張狂而笑,霸氣盡顯,是天下盡在手中的豪邁。“你先前是我的,將來也會是我的。不要從前,我要的,是將來!”
千筱伊回頭推開他的手,拔下發間金簪直指自己喉間,駭然一笑,面色蒼白。
“伊伊,你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