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說的不錯,殿中衆人都中毒不深。大部分人催吐後,飲了金銀花水,便好了七七八八。
只除了小部分人情況不太好,被擡到偏殿裡去了,等着御醫煎解毒的湯藥給他們喝。比如樑良娣,比如東平王妃。
見原本嘈雜紊亂的局面,逐漸恢復了先前的平靜。不知是誰,第一個試探地問,“臣方纔恍惚聽御醫說...毒?”
這句話一出口,便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聖上閉着眼嘆息,“御醫,挨個桌子查吧。”
太子沉聲道,“這次宮宴,各席上的菜式、茶點都是一樣的。又是尚食局統一做出來,差人送過來的,所以...”
聖上點點頭,隨手指了南安侯的桌子道,“就查那一桌吧。”
五六個御醫齊聲稱是,一道道檢查菜品。
履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們說哪一個菜有問題。
然而越怕什麼,越來什麼。很快,就有御醫放下手裡的碟子,稟道,“陛下,臣覺得這菇有問題。”
衆人都一驚。下意識地看着自己的桌子和左右的,議論道,“果然呢,中毒的都是吃了這道菇的。”
太子亦眉頭緊鎖,指着樑良娣和東平王妃的桌子道,“阿玫和四嬸用這道菜用的最多,如今果然中毒最深。”
聖上含怒點頭,問御醫,“可是有人把□□下在了菜裡頭麼?”
幾位御醫一時不敢接話,一同觀察了那道菜許久,竊竊私語商量着,才終於有一位年老的御醫站出來,稟道,“回陛下,那倒沒有。這菇,是天然的帶着毒的。”
皇后失聲道,“天然帶毒?”
御醫說是,“臣幼時曾在江夏郡住過幾年,因此記得這種菇。它是當地深山裡常見的一種毒物,人稱白傘菇。它同河豚很像,都是入口極肥美的,但卻帶着劇毒。當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採摘了食用,因此死去的。”
聖上點點頭,“看來是弄錯了。”轉頭對王福勝道,“你把這次出外採辦的人,都叫來。”
王福勝欠身應下,急匆匆地出去,帶了人進來。
那幾人早已得知了殿中的變故,如今見幾位至尊都緊皺眉頭,更是如臨大敵,心中驚恐,一個勁地磕頭,“小人們都是無心之失。還望陛下、皇后、各位大人寬恕。”
在座親貴聽了都指責他們粗枝大葉,差點鬧出人命來。話雖說的不好聽,但終究不像方纔那樣怨聲載道了。聖上便有意了結此事,呵斥道,“你們也是宮裡使老了的人了,怎麼這樣的不細心?今後不許你們再出去採買了,沒的再弄出今天這樣的事端來。你們都給朕滾去罰苦役!”
那幾人聽了都求饒道,“求陛下饒恕!求陛下饒恕!”
皇后不悅道,“你們鬧出這麼大的禍事來,陛下不處死你們已是法外開恩,怎麼還這樣的不知饜足?”
那幾人見勢不好,忽然調轉了身體,朝着履霜磕頭,“求太子妃救救小人們!求太子妃救救小人們!”
履霜心裡“咯噔”了一下,制止他們道,“父皇的命令已經下了,你們再求本宮也是無用的了。還是下去,好生服役悔過吧。”
領頭的採買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太子妃怎麼...”話說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樣,不甘不願地把話都吞下了。
這場景落入衆人眼中,無端令人起疑。
皇后第一個道,“有什麼話,趁着本宮和陛下在,你們不妨直說。”
領頭的採買人想了一想,搖頭。
但他身後的另一個採買人卻道,“頭兒!太子妃這樣害咱們,咱們還要爲她保守秘密麼?”
一語出,四座驚。
履霜當即想辯解。但被皇后攔住了,搶在她前面喝問兩個採買人,“你們這話是什麼意思?”
兩人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說,“回殿下的話,那白菇,根本不是小人們採買錯的。是,是太子妃親自來傳了話,說是那種菇很鮮美,指點了小人們去辦的...”
竹茹斥道,“你胡說!”
小宋良娣冷笑了一聲,走上前來,“其實臣媳從吃飯起便有疑竇。太子妃一向不愛口腹之慾的,行事又規矩。怎麼這次爲了慶兒的生日宴,這樣鋪張?巴巴地找了這許多難得一見的食材來。現在想來卻明白了,是在掩蓋這白傘菇呢!”
竹茹急道,“食材都是採買人去辦的!”
小宋良娣挑眉道,“哦,是嗎?可明明殿下每日都宣一應人等去正殿裡,親力親爲地問,很是用心呢!”
履霜一啞,答不出話。只得跪下道,“臣媳自嫁入宮中,一向恪守本分。況且今日親貴雲集,無論做錯了什麼,都是臣媳這個主人翁的不是。倘然父皇母后不信臣媳的爲人,但也請想一想,臣媳是否真的如此蠢笨。”
她娓娓道來,說的冷靜誠懇,聖上漸漸意動。
但小宋良娣卻不肯放過,道,“今日赴宴人多,一旦出了事,太子妃的確要擔責。但,這卻也是申良娣和皇長孫都在的唯一時刻啊,如此良機太子妃怎會錯過?自然是不惜冒險了啊!”
履霜攥緊了手,看着她,問,“良娣是指責我欲毒殺妃妾幼子麼?”
成息侯亦走上前來替她辯,“小女已是東宮妃,實在不必也不屑這樣做!”
小宋良娣冷笑着掃視他們父女,“殿下雖是東宮妃,可至今無子,所謂名頭不過是空架子。她如何能忍受將來的太子之位落入妃妾之子手裡?!”
她步步緊逼,語意凌厲,履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辯。索性申令嬅匆匆地過來了,跪在她旁邊道,“臣媳願相信太子妃併爲她作保!太子妃自嫁入東宮,一向善待我等,她不會做出這種事。請父皇、母后明鑑。”又道,“父皇母后可還記得方纔御醫所說,這白傘菇是帶着劇毒的?當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採摘了食用,因此死去一事?可今日大家吃了,卻僅僅是腹痛。可見幾個採買人說的話有僞,這菇並非太子妃特意尋來,而是他們不知從何處得來,見出了事,栽贓到太子妃身上!”
小宋良娣一啞,隨即冷笑,“難爲申姐姐了,把謊話說的宛如親見。你說太子妃沒找有劇毒的菇...她自然是不敢的了!萬一鬧出一大片人命來,可怎麼好?所以她只需選用這種毒性小的菇——不爲對付大夥,只爲年幼的慶兒和申姐姐你肚子裡的孩子!”又道,“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申姐姐還要爲所謂姐妹情深包庇太子妃麼?”
申令嬅一時語塞。
聖上滿面怒火地摔了手裡的茶盞,“太子妃,你實在太叫朕失望了!”他離履霜近,摔茶盞又用力。碎瓷有不少都濺了起來,正好割到履霜低垂的臉上。
她猛然覺得臉上細細的一痛,有溼漉漉的水跡流了下來,大約是流血了。但也不敢說,只是伏低身子道,“父皇,臣媳真的沒有。”
太子猶豫片刻,也替她說,“太子妃爲人一向謹守本分,這事...”
但聖上大約是被小宋良娣的言語打動了,竟是堅持道,“誰都不必說了。王福勝!”
履霜滿心絕望之間,忽聽一個嘶啞的男聲道,“陛下,請陛下再查!”
是竇憲。
履霜惶然地轉頭去看。他喝的多了,身體笨重,但仍極力維持着平衡,走上前來拜倒,跪在她身邊,“此事疑竇甚多,臣請陛下再查。”
聖上不欲聽,沒有理會。
小宋良娣覷着他臉色,大膽道,“此事父皇已有定論。將軍大可不必爲維護令妹,而做徒勞之功了。”又笑吟吟說,“將軍今兒個也喝的夠醉了,早些下去休息吧。”說着,揚一揚臉,命殿中小黃門過去攙扶。
竇憲驚怒交加,“你們是什麼東西,竟敢來碰我?!”但酗酒良久,竟然沒有力氣掙脫,一路被強制着拉出了殿。只是仍然不肯死心,一直在喊,“陛下,請陛下詳查,還太子妃公道!”
履霜根本不敢回頭去看,光聽那聲音已讓她覺得心痛無比。
身處這個位置,被怎麼明刀暗箭地算計都沒有關係。她身負逆倫背德的罪孽,一切都是該受的。可是竇憲,爲什麼也要跟着承受這樣的屈辱?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啊。
她心中滿是痛苦和不甘。但聖意已定,已然是她說什麼都無力轉圜的了。只得在衆人鄙夷、憤怒的目光下,被王福勝請着回去了。
出了這樣的事,自然是要先禁足的。
履霜殿裡的宮女們輾轉聽聞了前因後果,都怕的哭了起來——不爲履霜,爲她們自己。歷來內廷裡主子犯錯,下人都是要受連累的。
履霜聽的神色漠然,也無力去阻止。還是竹茹鎮定,出去呵斥了她們,一個個都趕到了外面去。
哭聲漸漸遠去,殿裡只剩下履霜和竹茹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空氣裡彷彿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安靜的詭異。
最終,竹茹先打破了沉寂,勸慰道,“殿下別怕。聖意只是一時被矇蔽了而已,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履霜疲倦地嘆了口氣,“其實自進東宮起,我就已做好了種種準備。只是沒想到事情來的這樣快,這樣突然。”
竹茹點點頭道,“今夜的事來勢洶洶,的確不好應對,只是陛下的態度也太強硬了一些。怎麼說,這段時日裡殿下侍奉着他,也盡心盡孝呢。一出了事,竟是怎麼也不聽解釋。”她忍不住抱怨,“陛下真是生着病,人也糊塗了,居然就這樣囫圇地斷了案。”
履霜脣角微微地綻了一個冷笑,“你長着眼睛,心思卻不透啊。咱們這位陛下,何曾有過糊塗的時候呢?”
竹茹心中一驚,“殿下是說...”
“噓...”履霜輕飄飄地制止了她的話,“陛下處置這事,頗留了餘地。咱們等着吧,沒過幾天,必定又有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