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敏帶着滿面的淚痕從竇府回去。
還沒進府,便見守門的侍衛們悄悄地對她使着眼色。她心裡一驚,忙試探性地問怎麼。
侍衛們都不敢說話。只有一個年老的和善侍衛,不動聲色地往府的東邊努了努嘴。
東邊。那是涅陽長公主的住處。
樑敏大約猜到了自己出府的事被發現了。咬了咬脣,匆匆往那兒趕。
還沒進門,便聽見一陣熟悉的哭鬧聲,伴隨着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悶聲響。
認出那個聲音是貼身侍婢雨蘭的,樑敏一陣揪心,加快了腳步往那兒走,一邊道,“住手!”
內室裡,正在責打雨蘭的丫鬟們紛紛停了下來。
坐在上首的涅陽長公主見了,呵斥道,“本宮讓你們停了?”
丫鬟們忙道不敢,又落下板子去。
眼見着雨蘭的痛呼聲又響了起來,樑敏再也忍耐不住,衝着長公主道,“是我硬要出去的,和雨蘭不相干。伯母要打只管打我。”
孰料長公主聽後竟不爲所動,“主子哪裡會有錯?千錯萬錯,都是做下人的瞎挑唆。”說着,厲斥,“你們沒吃飯麼?下手這樣輕。”
樑敏聽了,只得跪下請罪,“是孩兒擅作主張出去,實在不幹雨蘭的事。伯母責罰我吧。”
長公主冷笑,“你倒是承認的很乾脆啊。”她面上露出極厭惡的神色,“我就弄不明白了。那竇伯度已然拒婚,你還巴巴地跑去他那裡做什麼?莫非你沒有自尊心麼?”又道,“他娘劉歆一向同我不對付的,她的養女又搶了你姐姐的太子妃之位。這樁樁件件的難道你不清楚麼?還硬湊着上去。若是人家同你兩情相悅,那也就罷了。偏偏人家一早就回絕了你,你還再去。別說我看不上你了,人家府裡的奴僕們又都怎麼想?!”
見樑敏聽的面色蒼白,跪在地上的身體搖搖欲墜。雨蘭心疼,強忍着疼痛,擡起上半身,懇求,“長公主!”
但對方已然說順了嘴,理也不理她,跟着又指責樑敏,“方纔我好心好意地替你挑着夫婿的人選,想着叫你過來,一起商量。你倒好,又瞞着我偷偷跑去了竇家。莫非你忘了上次我是怎麼把你給領回來的?”
樑敏聽她說上次,忍不住想起了半個月她去看望竇憲,正值他喝醉了酒,不知怎麼的竟在房裡大摔東西。她嚇壞了,衝上去阻止他。但他大約是醉的深了,沒認出她來,竟隨手把她往旁邊一推。她腳下不穩,跌在了一片碎瓷上,手臂上立刻被扎的流出血來。事情鬧得大,連成息侯也被驚動了。後來不知是誰,怕擔麻煩,又去通知了涅陽長公主。她深覺丟臉,趕來竇府親自帶走了樑敏。又甩下狠話,今後她若再來,便再也不許她踏進樑家一步。
那個時候流了許多血呢...樑敏恍惚地想。
連一向不怎麼親密的伯母都着了急,親自趕來接她。可竇憲自始至終,只是說了一句“抱歉”便罷,連她的傷口都不曾看。
也難怪他今天會說出那樣的話來。
樑敏回想着往事,心如死灰。
太傻了。
她實在是太傻了...
其實竇憲早就明確地表達過他的意願了啊。
以他的性子,如果喜歡她,那一早就會答應這門婚事,又何必等到她這樣幾次三番地上門糾纏呢?
她怔怔地聽着長公主的責罵,忽然流下淚來。
長公主見了大吃一驚:樑敏內心雖有脆弱的一面,但卻一向是個不輕易流淚的人。到底是養了她許多年的,長公主對她也有感情。所以此刻見了這副場景,心中也自問是否說話太過,收住了嘴。
一旁的汀姑姑察言觀色,對着樑敏道,“姑娘起來吧,有話好好說,別哭哭啼啼的。”又給底下的丫鬟們使了個眼色。她們忙放下了板子,攙着雨蘭下來,又擡了軟牀來送她先回去。
一時內室中人走的乾淨。長公主瞥了樑敏一眼,道,“好了,我也不說你了,你坐下來吧。”
但樑敏搖了搖頭。
長公主看的不悅,“怎麼?我都已經讓着你,不同你計較了,你還要...”
她的話被樑敏的猝然一句話打斷了。
她請清楚楚地說,“孩兒願入東宮侍奉太子,請伯母玉成。”
長公主聽了怔了許久,隨即撫掌叫好,“你終歸是想明白了。”
樑敏聽了苦笑。但長公主卻是興致很高的樣子,立馬命了人往內廷去遞牌子求見。又把樑敏領到她房內,親自幫着梳洗打扮。
稍後妝成,樑敏望着鏡中的自己:雲鬟霧鬢,妝容嬌美,配着內廷御賜的鏤空樓閣簪,端正一個明豔美人。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依稀窺到了入宮四年、日漸沉然的姐姐的影子。還有今後的自己...
她還在怔怔地想着心事,手已被長公主拉了起來。她笑,“走吧。”拉着樑敏出去。
等到了東宮的南殿,樑玫見她們突然造訪,吃驚道,“非年非節的,怎麼突然就進來了?可是有什麼要事嗎?”
長公主顧及着宮婢環伺,笑吟吟只說,“沒有,只是這孩子想良娣,所以妾帶着她進來看看。”
樑玫聽的舒了口氣,笑,“我還當是什麼?傻孩子,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怎麼還這樣依賴着姐姐?”說着,摩挲着樑敏的頭臉道,“你想姐姐,姐姐很開心。但你也漸漸地大了,將來自要成家的,可不許再這樣孩子氣了。”
樑敏看着她,忽然說,“姐姐,讓我進宮來陪你吧。”
樑玫沒多想,道,“這不是進宮來了麼?”
“我說的是進東宮。”
樑玫的手停下了,脣邊的笑意也凝固住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涅陽長公主一眼,對方氣定神閒道,“我可沒逼她,是她自己願意的。說起來,她講這話時,我也嚇了一跳呢。也不知怎麼的,說了三四年,一直不聽,今兒個卻忽然想通了。”
她心中得意,絮絮地說個沒完。沒留意樑玫的臉色越來越沉鬱,到最後竟是忍受不住了,打斷道,“伯母你先出去。”
長公主聽得一愣。她出身天家,自幼無人敢與她這樣說話。當即大怒,想開口斥責。但見樑玫面色蒼白,撫在她妹妹臉頰上的手抖的不成樣子,悻悻地忍了下來,“也罷,我去外頭坐一坐吧。”
她一離開,樑玫就再也忍耐不住,運足了力氣,狠狠地往樑敏臉上摑。
樑敏被打的跌倒在地,擡起頭不敢置信地喃喃說,“姐姐...”
樑玫滿面痛心之色,指着她說,“我在東宮裡費心權衡、步步驚心,難道就是爲了讓你也到這個地方來麼?”
樑敏捂着臉低聲道,“我並不是要同姐姐搶太子殿下。”
“我當然知道!不用問,我也知道,你是被姓竇的傷了心,才這樣。”
樑敏極力地忍着淚,說不出話。過了好久,才道,“宮中時日寂寞,我來陪着姐姐,不好麼?”
樑玫失望地流淚,“你也知深宮寂寞,折損了姐姐一個,還不夠麼?何必把你也賠進去?”
“反正這一生不得所愛。那還不如...”
“你給我住口!”樑玫喝斷,“你纔多大,就妄談一生了?總之這事我不允許,你不用再說了!”
樑敏跪行過來,揪住她的衣裙下襬道,“姐姐!求你讓我過來陪着你吧。反正在外面,我也是...”
她的話語被驟然衝進內殿的涅陽長公主打斷了。
她滿面慌亂地尖聲叫道,“不好了,皇兄垂危了!”
梁氏姐妹都花容失色。但樑玫終究在宮中歷事已久,是鎮定的人,很快她就緩了過來,問,“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前幾天我纔去看過父皇呢。”
涅陽長公主慌亂道,“我也不知道啊,王福勝剛剛派了他的小徒弟過來傳的。”
樑玫聽見“王福勝”三字,心裡一沉,確定了大半。也顧不上收拾了,轉頭吩咐她妹妹道,“你在我這兒呆着,別亂走。”說完,趕緊地拉着長公主往福寧宮去了。
消息傳到履霜那兒,她同樣也是大爲吃驚,“怎麼突然而然的就這樣了?”
竹茹伺候着她換衣服,憂心道,“不知道啊。雖說陛下的病一直不見好,但總也不鹹不淡地治着,怎麼突然就有了這樣的消息?”
履霜心亂如麻,一張臉孔雪白,快速地吩咐她,“你現在出去,去西邊,請賈貴人過來,我同她一起去福寧宮。”
她語音未落,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譁,伴隨着鐵索拖地的聲音,忙讓麥穗出去看。她慌慌張張地答應着,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兒,滿面慌亂地回來報,“不好了,在鎖宮呢!”
鎖宮,一向是宮中出現緊急大事時纔會動用的,避免消息走漏。因這舉動太大,本朝連一次都未用過,今日皇后卻出了這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