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5年的正月初一,對於慕容氏一族來說,是一個絕對值得紀念的重大日子!
這一天,大雪初霽,萬里晴空。
慕容衝在阿房宮發佈檄文昭告天下,爲被苻堅殘忍殺害的前燕帝慕容暐發喪,並稱承託遺命登基爲帝,國號,燕,改元更始,是年即爲更始元年。同時修書與慕容垂,言明此間諸事。
卻說那慕容垂,不久之後收到慕容衝的檄文與書信,其麾下衆謀士見狀齊齊勸他加緊登基稱帝,好正慕容氏大統,卻被他嚴詞拒絕,隻立即修書回與慕容衝,言道願尊其爲帝互爲臂膀振興燕國云云……
你道爲何?
原來,那慕容柔與慕容盛是慕容垂當日離開長安時故意留下作爲人質的,此時被慕容衝收在身邊,慕容垂少不得顧及到這兩人的安危,不敢違逆了慕容衝的心意,只得違心地暫緩稱帝事宜了!
這日晚,桓伊也快馬加鞭地趕到了長安東郊,因爲晉國此時在東北戰場上與秦國暫時聯合,桓伊便沒有大搖大擺地走進阿房宮,只是在距離阿房宮十餘里處停下,遣桓十一喬裝之後潛進了阿房宮內,以期與楊玲瓏互通消息,在長安城破之前將她帶走。
第二天,大年初二,慕容衝便整點軍隊,趁着整座長安城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裡時,發動了突然襲擊,數萬大衆浩浩蕩蕩地圍住了長安,親自率了大軍圍在了東門前,列陣叫囂起來。
楊玲瓏一身耀眼的白色戰甲,一張銀色面具,手拿一把三尺青峰,威風凜凜地騎着戰馬停在他身後三步處,看着前方不遠處的長安城門,心裡忍不住生出幾絲淒涼來!長安被圍困之後,慕容衝下令阻絕了城內與城外的一切聯絡,包括糧草和水源,也一律被截斷。城內的百姓,漸漸生存不下去,據說,已經有人生啖人肉易子而食了!
無論誰輸誰贏,這場戰事,還是早些結束了爲好!
苻堅聽聞慕容衝親自掛帥邀戰,大怒之下也親自批上戰袍上了城樓,天邊的雲層漸漸被旭日突破,彷彿不勝那晨光的照耀,漸漸消失了身影。
苻堅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往下俯瞰,只見慕容衝一身銀光鋥亮的戰甲,面戴一張銀色面具,只留下一雙眼睛,遠遠的,看不真切,在他的身後,是一個同樣一身白色戰袍一張銀色面具的矮小女子,唯一不同的是,她沒有戴頭盔。他知道,她必是楊玲瓏無疑了!
“此虜從何處出來,乃敢猖獗至此?”他喃喃自語,不知是問旁人,還是在問自己。
猶記得當年,面前這個男子,還是一副不勝嬌羞的模樣,那一日,在鄴城的皇宮中,他帶着隨身的書童試圖從地道逃走,被人當場抓住,他眼中含着淚花,微微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任他牽着,走進了長安,走進了清涼殿。
他們之間的過往,似乎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他氣沉丹田,朝着城下那男子大聲冷喝道:““奴輩止可牧牛羊,何苦自來送死?”
慕容衝騎坐在高頭戰馬上,面具下的雙眸,在看見城樓上的苻堅那一剎那,變得殷紅瘮人。聽到苻堅的叫囂,他微微冷笑一下,大聲回答道:“正因不願爲奴,所以欲取爾位!氐賊還不速速受死?”
苻堅大怒,立時就要打開城門打出城去。身邊竇衝見了,急忙阻住了他:“陛下,萬萬不可!敵軍在城外嚴陣以待,要的就是我們打開城門!還望陛下三思!”
苻堅被慕容衝的一句話氣得頭腦發昏,此時才漸漸平靜下來!好,既然慕容衝想激怒他,那麼,他就要還擊回去!
慕容衝率衆在城外邀戰了半天,長安城門始終緊閉不開,城樓上的秦軍嚴陣以待,卻無一人輕舉妄動。他知道苻堅還在拖延時間,妄圖等待東北戰場上的兵力騰出手來回救長安!
真是,不知死活!
他淡漠地冷笑一下,輕輕回過神,聲音不大,卻威嚴十足。
“撤!”
身後數萬大軍不步伐齊整地後撤,三千騎兵齊齊護在慕容衝身側,他定定地立在原地,看着前方那巍峨的城牆,心裡復仇的怒火足以毀天滅地!
猶記得那一年,他和姐姐一起,以亡國者的屈辱姿態被送進了後宮,遭到天下人的恥笑,做了苻堅的禁臠,那些年的日子,出宮後,他一直不想再去想起,可是如今站在長安城前,這麼近的距離,彷彿那些年的醜陋骯髒瞬間又被人撕開了表面,露出猙獰的本貌,這些,無一不在撕扯着他的心,讓他時時都有衝進城去親手殺了苻堅的衝動!
苻堅,這一次,我看你能撐多久!
最後再看了一眼長安城門,慕容衝毅然決然地調轉馬頭,狠狠一夾馬腹,轉身離開了!
楊玲瓏也跟着他轉過身往回走,行了大約十里地,前方就是一個小山丘,過了山丘,就是營地了!
衆人都是低着頭專心趕路,楊玲瓏手裡緊緊握着承影劍,路過山丘時,手中長劍卻忽然噌的一聲龍吟,劍身微微抖了起來。衆將士聽到這聲劍鳴,頓時如臨大敵,紛紛拔出刀劍擺出防衛陣仗!
楊玲瓏下意識地拔出長劍,卻突然福至心靈般轉過頭往山丘上望去,只見白雪皚皚的山丘上,此時一衆男子正騎在高大的戰馬上,爲首的男子,一身藏青色大裘,面容冷峻,嘴角掛着漫不經心的笑,並不在意浩浩蕩蕩的千萬將士,一雙俊秀的眸子,只盯着場中某一處,忽然,溫柔地一笑!
楊玲瓏心跳如擂鼓,只恨不得立即策馬奔上山丘。
慕容衝自然也看見了山丘上的桓伊,只淡淡地揮手示意身後衆將士少安毋躁,待衆人收起了武器,這才緩緩趨馬上前,對楊玲瓏說道:“我送你上去!”
楊玲瓏微微皺眉,卻並沒有拒絕,只當先一夾馬腹,往山丘上奔去。
不多時,二人便上了山,桓伊早已下了馬,站在高大的駿馬前,見楊玲瓏的身影出現在視線裡,立即大踏步地上前,夾裹着凌厲的風雪寒意,一把將楊玲瓏抱在了懷裡,也不管身後目瞪口呆的衆親隨和麪色冷硬的慕容衝。
楊玲瓏也是一怔,卻並沒有掙脫他的懷抱,臉色羞紅地任他抱着。雖然四周冰天雪地,他身上的大裘落滿了雪花,大裘下卻是溫暖如火,她的耳朵貼着他的胸膛,聽着他微微有些紊亂的心跳,只覺得安寧滿足,四處漂泊這麼久,終於有了靠岸的一刻!
慕容衝站在二人身後,眼裡漸漸噴出火來,與桓伊相對無言,眼神中的火焰卻憑空交接,摩擦出旁人不得見的火花來!
楊玲瓏埋首在桓伊的懷裡,自是看不見兩個男人之間的暗流涌動,只是忽然發覺桓伊的身子僵硬了片刻,便趁此擡起頭來,細細地,貪婪地看着他的臉。
大半年未見,他瘦了許多,下巴上定是這幾日來不及打理已經長滿了青色的胡茬,原本就瘦削的下巴此時更是如刀削一般單薄。見楊玲瓏擡起頭來,他也低垂下眼眸,滿目如水柔情,幾乎就要將她融化在裡面。
楊玲瓏忽然覺得理虧起來,故作俏皮地衝他眨眨眼,從她懷裡掙脫出來,略微有些害羞地看了看桓伊身後的桓十一等人,這才紅着臉轉過身看着慕容衝。
桓伊悄悄地,以佔有者的姿態強硬地握住了她的手,沉聲嚮慕容衝說道:“這段日子有勞慕容兄費心照料玲瓏,子野在這裡謝過了!今日我就帶玲瓏回去,以後就不叨擾了!”
慕容衝緊緊抿着雙脣,淡淡地道:“好說!桓將軍遠道而來,不如到宮內做客幾日,你我兄弟也好把酒言歡!”
桓伊狹長的眉毛斜斜一挑:“我看還是不必了!我晉國與你們燕國現在在東北戰場對峙,你我還是各歸各處的好!”這話說的相當不客氣,楊玲瓏聞言頓時面色一變,擔心地看了看慕容衝。
她的擔心不是多餘,此時燕晉兩國情勢微妙,桓伊只帶了幾個家臣前來,若是慕容衝用強,將他扣留在長安,晉軍必定大亂……
她卻沒有意識到,此時此刻,她竟不自覺地對慕容衝防備至此,二人之間,終於連最後一絲信任也不知不覺地消失無蹤了!
慕容衝神色幾輪變換,山下就是他的十萬大軍,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將桓伊拘押當場,只要這樣,遠在鄴城的晉軍必定大亂,桓伊私自離營的事情也就包不住了,孝武帝司馬曜必定會震怒非常,晉廷之中,又會有一番大的權力更迭……
而這,對遠在鄴城的鮮卑族人,是有益無害的!
可是,他偷偷看了看楊玲瓏,她的臉上,是許多年不曾見到的溫柔開心,那種明媚的笑意,曾幾何時,只因他而存在!而此時,完完全全屬於了另外一個男人!
既然不再屬於他,那麼,就放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