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黃昏,懸鏡鎮到了最美的時候。夕陽和鎮子中央的懸鏡池互相映照,將整個鎮子都染上神秘的橘色。
懸鏡池邊,身穿白色長袍的長者戴着鏡子做成的面具跳祭祀舞。
他念着衆人聽不懂的字,繞着被綁在一塊大鏡子上的少年轉圈。銅鑼和銅鼓鏗鏘沉重,給夕陽綴上冷意。
沅鬆閉着眼,銅鏡旁是他從不離身的松樹。
成娘子今早親自背來的,她跪在水池邊看着沅鬆、松樹,還有鏡子一起被推進去,激起數圈波紋。
“傻小子,是天意安排你來的,鏡神中意你。你就安心去吧,反正你無牽無掛,就是這棵樹,我也給你背來了。你走好。回頭嬸子給你多燒些紙錢……”
池水瞞過沅鬆的頭,只剩下最後一圈水花。
老者停止動作,將臉上的銅鏡面具拿下來。汗珠掛在他全是皺紋的臉上,晶晶亮亮,卻比不上他眼底的滿足。
“鏡神!您喜歡的這個年輕後生已經給您送過去,願您保佑懸鏡鎮,匠業興盛,繼續拔得頭籌!”
老者將鏡子面具舉過頭頂,虔誠的望着天空。
松樹半漂浮在水面上,附在上面的沅鬆的元神翻了個白眼。你們的鏡神怕是個惡妖吧?要人牲?!
“祈求鏡帖順利到來!”老者閉上眼,高舉着鏡子面具,雕像似的久久挺立。
沅鬆的元神隨着松樹下沉,最後一枚針狀葉子墜入水中,他都還看見老者虔誠的臉和鎮民們高興的臉。
沒錯,就是高興。
和昨晚他到成娘子家時的那種虛假的喜悅不同,這是打心底裡冒出來的歡喜。彷彿丟進這個深不見底的池子裡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在他們眼裡)。
而是用來供奉的祭品。
不過,沅鬆沒在這些人中看見大成頭。他身上的衣衫是大成頭親手換上的,略肥大的袍子。
換衣服時,大成頭紅了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從沐浴到換好衣裳,大成頭不知道說了多少遍。沅鬆的耳朵都快聽麻了。
要不是想看看懸鏡鎮的鏡神是個什麼鬼東西,他真想蹦起來扯着大成頭的鬍子一頓責問。
知道對不起還把他往死路上推,腦子有病啊!
不過,沅鬆忍住了。他被其他人擡走的時候,大成頭紅着眼,捧着自家女兒沒燒完的紙錢蹲在院子角角上燒。
水徹底將他覆住,一股暗流從地下竄出來,捲起沅鬆就往下扯。
他回到本體內,在水中睜開了眼睛。松樹緊跟在他身後,同鏡子一起,在水底翻轉,暗流洶涌,但沅鬆順利避開了所有的碰撞。
不知道當初大成頭是怎麼毫髮無傷從這個暗流中逃出生天的……
沅鬆在水裡胡思亂想,一會猜測自己距離懸鏡鎮多遠,一會又佩服鏡子的做工,這麼大的銅鏡,水流說卷就捲了。
許久,眼前終於出現亮光。
像是在一處山野的小河底,河水並不是很深,但他在的地方是個出水的水潭。鏡子一冒出來,就是被暗流卷着冒出來的那種。
就停下了,沅鬆不得不面朝下“背”着鏡子趴在水底。
待眼睛適應了翻滾的水泡,他愕然發現這裡的銅鏡還不少。有的翻着,有的蓋着,佈滿了深淺不一的綠苔,且上面還捆着……白骨!
看來,那個所謂的鏡神並沒有來取懸鏡鎮的鎮民們送給她的“厚禮”。
其中有一個銅鏡上面沒有綠苔,嶄新嶄新的。吊在鏡子“耳朵”上的銅環裡還存着半截被利器割斷的繩子。
不用想,這個鏡子十之八九就是用來綁大成頭的那一個。
只是……他是怎麼做到的?在這種,嗯,雙腳被捆在一起,雙手分開各綁在鏡耳朵銅環的繩子上的狀況下。
難不成有人幫他?
正想間,一條銀背魚竄過來,嘴上還掛着魚鉤子。那魚掙扎不已,撕裂了嘴巴逃之夭夭,鉤子反勾住沅鬆的衣衫。
沅鬆皺了皺眉,嘴裡吐出一個泡泡。用力一翻,連身子帶銅鏡都被他翻了個面。
幸好他現在不是松鼠,而是妖怪。不然早死了。感覺到勾在衣服上的魚鉤被拉緊,沅鬆在水中翻了翻眼睛。
他“掙脫”繩子,正想切斷那個牢固的魚鉤和不一般堅實的扯住自己的魚線。
只聽噗通一聲,水中衝過來一個魚一樣的少年,應該是魚鉤的主人,直愣愣就衝着他來了。
少年看見他時,目光一片驚愕。
沅鬆眨眨眼睛,少年划水的動作加快,迅速游到他身邊扯住他的手,將他帶離了水底。
忙着救沅鬆的少年沒發現一株松樹正飄飄蕩蕩跟在身後,活物似的。
“喂!你沒事吧?”少年把他拖上岸,對着沅鬆的臉就是一頓狂抽。沅鬆愣了一下才趕緊伸手擋住。
吐出一口水道:“你瞎啊!沒看見我沒死嗎?”
“呵呵呵呵。抱、抱歉,我以爲有些人死了眼睛也是睜着的……所以就……”少年羞澀笑着,水珠沿着他黑藻似的頭髮滴落。
滑過修長的脖頸,纖瘦的肩膀,最後浸入紮緊的褲腰上。
少年明明光着膀子,卻一點都不黑。第一天來水邊玩?沅鬆撐着全是圓石頭的河岸坐起來:“我在水裡不是給你眨眼睛了嗎?”
他的語氣很不爽,這廝看起來瘦弱,抽在他臉上的力氣可不小。
“我以爲自己眼花。”少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得一臉無辜,“水中波紋太多,容易看花眼。”
沅鬆的眉腳抽了抽。
他摸到勾在衣服上的鉤子,摘下來遞給少年:“這個是你的吧?剛纔那條魚直朝我衣服裡鑽,嘴都撕破了,跑了。”
“沒傷着你吧?”少年忽然有些緊張。
沅鬆覺着好笑,他看起來像是會被一個魚鉤傷着的嗎?“你一點也不惋惜自己的魚跑掉了?”
少年搖頭:“我不過是釣着好玩,不吃它們。”
“額,是我也不會吃的。”沅鬆想到了那些和銅鏡一起沉在水中的森森白骨,天知道這裡的魚是吃什麼長那麼肥的。
“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條河裡?”少年擰着眉毛,纖長的睫羽在眸子上撒下一片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