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殺人
飄飄然中聽到這一句話,梅牽衣竟不由自主地真的邁出腳步,要向他走去。忽然肩膀一沉,她那一步便停在了原地。回頭一看,梅青玄正冷着雙眼睇着前方,一隻手狀似無意地搭在她肩上,實則是暗暗用力。
梅牽衣霍然驚覺,眨眨眼,再定睛看去,脊背陡然驚起一身寒意。時過境遷,她竟然還會爲他的笑容沉迷?
但斂下神來,她又不禁迷惑,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笑了?他不愛笑的啊。他五官細膩精緻,線條分明一絲不苟,本就不是什麼清冷的長相,不笑時尚能如白玉一般,冰清無波。但偶一笑起來,便是燦若夏花,春光流轉。無論他有多少殺氣,只要他一笑,那殺氣便蕩然不存了。偏偏他性格冷淡無情,這一笑的風情與他完全背離,所以他極少露笑。他們曾相處一年裡,她見他笑的次數,一隻手的手指都用不完,還算上偶爾不經意時的微微一笑。那爲何現在,在他們見面的爲數不多的次數裡,他就已經對她笑過兩次了。尤其是這一次,很明顯……很明顯是……
驀地,她想起了一事,周身寒意之外又罩上了一層冰霜,不自覺地在握緊了袖底的手,指尖嵌進掌心,隱隱發疼。
展涼顏說完那一句話後,便不再言語,專心地注視着梅牽衣,彷彿只等着她走近,周圍的人都沒放在眼裡。但梅牽衣自那情不自禁的半步之後,再不曾有邁步的意圖。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從最初的癡迷,到茫然,然後逐漸冷卻下來,原本一雙清澈無暇黑白分明的美眸,此刻卻像裹了一層白霜一樣,陰鷙惱恨,面無表情下是緊咬的牙根和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殺意。
她想殺他?
展涼顏不以爲意地再度勾脣,牽出譏諷的味道。這個在父母和情郎面前像個純良小白兔的女人,還能有如此陰狠的一面,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過這狠勁,不合適有那樣的父母和情郎。她,倒是極適合靈嬰樓啊。
“梅姑娘,你認識他?”
在場江湖羣雄不見他們之間的詭異的眼波,見展涼顏一身紅袍,又以白玉束髮,那軒昂的身形正與當日武林山莊展涼顏一致,原本認定的想法,竟在他一笑之間,產生了懷疑。如今見他開口與梅牽衣打招呼,便要找她確認,衆人心裡竟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共同的念頭:可千萬別是靈嬰樓樓主。
梅牽衣被這一聲問話喚了回神,垂眸掩下所有情緒,再擡起頭來時,先前陰鷙的狠勁一掃而空,一雙美眸微瞠,明如秋水;脣角下垂,竟有一絲無辜和委屈,皺着黛眉裝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道:“好像是在哪裡見過。”
羣豪對她這回答顯然並不滿意,對方開口是極其熟絡的稱呼與招呼,她卻給個“好像見過”這樣似是而非的回答。當下就有性急的江湖人嚷着:“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什麼叫好像?”
若沒有譚中柳,就是沒見過;若有……
梅牽衣側目朝他看去,正好與他視線對上。他眼底坦蕩又帶着探究,似乎一直看着她,見她看過來,甚至還挑脣笑了笑,好像專等着她的回答。
梅牽衣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總覺得譚中柳其實早就知道了展涼顏是誰。
“這位小兄弟,禮數懂不懂?就算你看上我家牽牽可愛,也得先問過她爹我答不答應。”梅青玄的洪亮的聲音響起,將羣豪的嘈雜聲全部蓋住。他站在妻女前面,當做完全不知展涼顏是誰,只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理直氣壯地瞪着他。無論這人是誰,無論這人說的話代表着什麼意思,他永遠以維護女兒爲先。
梅牽衣心中一暖,當下便把譚中柳的疑問拋在腦後,思考着這情勢,該如何應對最好。展涼顏打的什麼主意,她心知肚明。想離間她與正道武林,他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沉吟間,又聽到展涼顏回答着:“梅莊主,女兒大了,很多事早就不由父母了。”話說完,他低頭伸手逗了逗懷中的嬰兒,過了一會,擡起頭來,似乎頗有不滿又極不耐煩道:“梅牽衣,人已帶到,你的任務也完成了,還不快過來!”
這一次,指名道姓,言語分明。已盡的、未竟的,全都說得清清楚楚。若說先前還有什麼疑問,此際已是確定無疑。
一直被忽視的譚笑書臉色甚是難看,與他一同站在最前面的譚笑劍道:“小兄弟是湖莊的人?但不知餘莊主如今何在?”在場衆人誰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他絕不可能是湖莊的人,譚笑劍更是清楚這一點,他這麼說,將他言中“人已帶到”刻意理解成是湖莊邀客,只是想試探,讓展涼顏自己道出他們心裡的猜測。
好像面前站着一個傻瓜一樣,展涼顏不屑地掃了他一眼,道:“譚二莊主真是貴人多忘事,上次武林山莊一別不過短短數日,怎麼這麼快就忘記了本座?”
果然是靈嬰樓樓主!衆人心裡既是鬆了一口氣,又是提了一起口氣地,毫無二致地如此想着。想着如今他在此,餘冉晴還能在哪裡。前面三路人馬皆全軍覆沒,他們這大隊人馬,竟毫無察覺地跟着闖入陷阱。恐怕此刻這湖莊之中早已佈滿了機關陷阱,他們來得容易,再想離去,恐怕就難了。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竟然是……
剛纔的疑問變成了事實,梅牽衣再次成了衆矢之的。
“把我兒子還給我!”一聲嬌叱突然傳出,跟着一個青色的身影朝展涼顏撲去。
“憐真!”一個男人隨即跟上。
展涼顏頭也不擡,揮袖而起,掌風陣陣,將前面的那名女子揮開,落在後面那個男人的懷裡。“憐真,別衝動!”那男人左手護着懷裡的女人,右手執劍在前,防止展涼顏的再次襲擊。
展涼顏收起袖子,並沒有乘勢而擊的意圖,反而動了動胳膊,有意無意將懷中的嬰兒面朝外示給衆人。“譚夫人,可別隨便錯認了孩兒。”
先前撲上的女子正是譚中楊的妻子汪憐真。她一聽他自報家門,自然地將他懷中的嬰兒認作了愛兒。當下顧不上他武功有多高,一心要搶回兒子。被譚中楊攔阻住,又聽展涼顏如此說,方纔擡眼望去。只見他懷中的嬰兒麪皮未開,還有幾分皺巴,臉皮紅紅,像個小老鼠一般,有經驗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嬰兒明顯是剛出生不多久,自然不可能是那早已滿月的譚止戈。
“我的孩兒呢?”眼見這不是自己孩兒,她心裡反而更加擔憂着急,不知滿月的孩兒落到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手裡,是否還有命在。
展涼顏擡眸,望了梅牽衣一眼,像是在嘉獎,但很快又收回視線,睇着近處的汪憐真,道:“譚夫人何必緊張,小公子自然是在安全的地方。”
他一言一行甚至一個表情都全在羣豪眼裡,雖然他刻意不露痕跡,但那望向梅牽衣的嘉獎眼神,早被人看了去。衆人不約而同地想起當日,梅牽衣與小公子同時被擄,最後回來的卻只有梅牽衣一人。一時間,眼光都又集中到了梅牽衣身上,紛紛帶着敵意。
梅青玄夫婦如何不明白他們的意思,當下夫婦倆一前一後,將女兒護在中間,道:“當初我家牽牽被劫走,也全賴衆位朋友相救,自此牽牽一直跟着大夥……”
但羣豪如今已先入爲主,聽到梅青玄夫婦替她辯解,立刻便炸開了鍋。
“當初是靈嬰樓主動放她的,誰曉得是不是什麼陷阱。”
“大夥都知道梅大俠愛女如命,但是非道義之前,還希望梅大俠能大義滅親。”
“實話說,我們兄弟得到靈嬰樓要來淳安的消息,也正是令嬡告訴的。當時她說什麼她人微言輕,大家不會相信她一介弱女子的話,故此借我‘三江會’之口說出,現在才知道,原來是引我們到這裡來的陷阱!”
這話一出,原本只是言語討說法的人,瞬間混亂了起來,性子急的已經開始嚷着梅牽衣勾結魔教,罪無可恕。梅青玄見講理講不通,又不敢貿然拔劍,就怕劍一拔,刺激得衆人出手,就再無回頭路了。情急之下,也別無他法,只岸然站在女兒前面,堅決護着她,不讓有人衝動之下過來傷了她。
本來還想着該怎麼還擊的梅牽衣,此刻也是百口莫辯完全沒了主意。展涼顏設了這麼一個看似簡單的陷阱,就將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他有人證證明,也有事實不容她抵賴,她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糊里糊塗地被變成了靈嬰樓的得力手下。不僅如此,爹孃護她如命,肯定是不惜與羣雄翻臉,也會護她到底。到時,恐怕免不了鷸蚌相爭。
他這步棋下得還真是得意呢。
遙遙望去,見他一副穩操勝券的模樣,悠閒地逗着懷裡的小嬰兒,眉眼卻冷睨着檻外衆人爭議,頗有隔岸觀火的意圖,而且那火還是他放的。
梅牽衣被他這把火燒得心頭嘶嘶冒煙,想她當初主動加入靈嬰樓,他不放過她;這次她不加入了,他還是不放過!
惱恨中擡眼與譚中柳的視線又撞了個正着。他仍舊注視着她,眸中神色深邃,隱隱閃過興奮。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他在高興什麼?梅牽衣心中閃過一念,也沒空理會。現在她心裡只有殺人的念頭。設下這陷阱的展涼顏,被展涼顏這淺薄陷阱騙得團團轉的江湖羣雄,她恨不得全部殺之而後快。還有這明明喜歡她得不得了,現在卻讓她看不懂的譚中柳,她全都想殺!最好殺的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把這綠意盎然的明媚風景變成一片灩灩血海!
手指緩緩收攏,握住了腰間的長鞭。
譚中柳一直看着她,先前的探究被愕然取代。他愕然地看着剛纔還因生氣惱恨而更加可愛嬌俏的臉,如今那鼻頭臉頰上的嫣紅褪去,眸中只剩了冰冷的殺意。
牽衣想殺人?
他驚訝地看着她,看着她狠瞪的眼眸裡浸潤着水光,眼眶紅紅的。這模樣……明明想殺人,看起來偏像是欲哭不哭地撒嬌。牙關咬得倒是緊,就是不知道她那口細碎白牙能否承受得了。
想到此,他竟然笑了笑。不知怎麼的,手指微顫,竟有了作畫的衝動與靈感。
展涼顏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二人,忽然又開口:“梅牽衣,莫非你是假戲真做,對譚中柳動了真情?”
冷冷的話語,卻像炸彈一般在羣豪中掀起一翻一翻的熱鬧。一時間,廳中反而安靜了下來,盯着中央的二人。衆人心裡均轉着同一個念頭:難怪二公子如此護着她,原來是被她利用了感情,以此來博取武林山莊的信任,進而贏得所有人的信任。
“即是如此,那就不必回來了。”展涼顏冰冷的話語道完,一轉身,欲拂袖離去。
“站住!”梅牽衣大喝一聲,解下腰間銀鞭朝展涼顏甩去。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裡時,步步想到的是《水滸傳》裡,那些無辜被賺上梁山的好漢們。
宋江接受招安時,有沒有想過,他的手下有多少本來就是朝廷中人,官位比他招安所得的官位還高呢!替他們憋屈啊~~~討厭宋江!恨他!
PS:週末憋在家好頭疼啊,坐的屁股疼,脖子疼……冰箱的食材還只夠一天吃兩頓~~~~(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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