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擊三 殺
展涼顏當初能教給梅牽衣他三人的武功,自然也就知道能怎樣破解,因此,他以一敵三,也並沒有落着明顯下風。但隨着八小副使的加入,就算他知道他們的武功特點以及破解之法,奈何雙拳難敵衆手,一時之間也極其兇險。
梅牽衣抱着胳膊端看他狼狽,不由得感到痛快。他以爲他是誰,又以爲她是誰?以爲他是她喜歡的人嗎?以爲她只是傻傻的小姑娘麼?
金雨朵站在她身邊,認真地觀看着場上的情況,半晌,突然道:“爹,展涼顏雖然是靈嬰樓樓主,但其實也並未做太多壞事,既然有心脫離魔教,也許我們應該成全才是,而不是任他被靈嬰樓的人打死。”
梅牽衣聽到這話,不由得回頭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一臉擔憂地望着場上以寡敵衆的男人,似乎真想去幫他。金雨朵心腸好,她知道。但是,這個人剛纔是怎麼陷害她的,她都不記得了麼?於是,她不高興了。
“金魚姐姐,他剛纔那麼欺負我,你還幫他說話!”
金雨朵極好脾氣地道:“牽牽,他是靈嬰樓的人,就不用要求太高了。再說,他也是因爲喜歡你,雖然方法不太對,但情有可原。現在事情過去了,就別放在心上了。”
其實,很多沒有受到靈嬰樓迫害的江湖門派都同意她這個看法。畢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畢竟他最後還想過毀滅靈嬰樓。雖說做法偏激,手段也不那麼光明正大,但對象若是靈嬰樓,則另當別亂了。
看着衆人態度,梅牽衣恍然意識到,她做的這些,到底是在害他,還是幫了他?當初他爲了金雨朵主動離開靈嬰樓,費盡心思只想取得江湖武林的認同。奈何殺孽已造,就該血債血償,各大門派不放過他,他也沒有安身日子。但如今卻正好相反了。
冷靜下來的江湖中人,對他沒有指責,反對她有微詞。若按展涼顏的計劃,現在他們應該是在把酒慶祝靈嬰樓終於被消滅了纔對。江湖豪傑,本就是刀口舔血,生死看得極淡,若能捨身衛道,在江湖史上留下一頁記錄,死又何妨?但就因她的婦人之仁,白白錯失了這個全殲靈嬰樓的大好機會。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這所謂的機會,不過都是梅牽衣一口胡謅出來的。梅牽衣對此不執一詞,就算真有這個機會,她想保護爹孃,想讓他們一絲危險的可能都沒有,誰敢說她的不是?就算江湖羣雄都認爲他情有可原,但她卻是非教訓他不可。
轉頭看去,展涼顏像是在相應她心底的號召似的,胸口被蕭韶的鐵簫擊中,腳步踉蹌一下,很快又側身撩劍,擋開彭鬆的大刀。孤軍奮戰啊,雙拳敵六手,還有八個人掠陣,百人助威。這陣勢,就是死也死得輝煌啊。
“國有國法,幫有幫規。靈嬰樓既然有這樣的規矩,他想脫離靈嬰樓,就勢必經過這一場考驗。不然,就算我們今天能救了他,明天他也還是會被靈嬰樓追殺。”金谷川站在旁邊回答女兒的話。
梅青玄站在梅牽衣身邊,揪着上顎短短的鬍鬚嘻嘻笑道:“雖然這小子之前陷害我家牽牽,不過看在他眼光還不錯,我可以考慮考慮……”
“梅世叔!”站在梅牽衣身邊的譚中柳聽到他的說辭,驚愕地瞪向他。梅青玄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回頭也瞪了他一眼。“喊這麼大聲做什麼?”看到女兒也以同樣的眼光看着自己,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馬上又咧嘴笑了,咳嗽一聲,解釋道:“牽牽以爲爹是考慮什麼呢?放心,爹還從來沒考慮過要把爹的牽牽寶貝嫁人,爹才捨不得咧。”示威一般地又瞪了譚中柳一眼,“爹是考慮,這小子能看上我家牽牽,眼光不錯。如果他今日有命活下來,爹可以跟他既往不咎。不過就怕……”
“青玄哥!”梅夫人聲調陡漲地喚他一聲,伸手扯開他,然後把梅牽衣半擁在懷。不需要說什麼,只需要冷沉着臉,一雙美眸瞪着丈夫。侃侃而談的男人馬上湊上來賠不是,改口道:“好了,小果兒,是爲夫錯了。但這小子十幾年前,也不過是個小毛孩,能……好好好,不是,不是,咱與靈嬰樓勢不兩立,勢不兩立。”
梅牽衣注意到他們的對話,隨口問了一聲:“爹,靈嬰樓跟咱家有仇嗎?”蘇沐的“遊絲軟系”灌注內力之後,綢緞似劍,輕柔地從展涼顏身邊掃過,再收回時,已在他胳膊拉出了一條口子。可惜了,如血的紅袍,掩蓋了所有血跡。
“他那麼害我的牽牽,當然有仇了!”梅青玄義正詞嚴地回答,誓與妻女同仇敵愾。
場中爭鬥已至酣處,真氣激盪。梅牽衣內力不足不足以抵禦,漸覺不適,梅青玄帶着她往竹橋上去,遠離了戰圈。遠遠望去,那一處殷紅如血,如紅雲一般絢爛,被籠罩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兵器相撞,利器過肉的聲音不斷傳來,不知是他傷了人呢,還是人傷了他。
但無論如何,梅牽衣想,他今日,在劫難逃了。而她,要的就是他在劫難逃。她把他逼到這境況,把她也逼到這境況,要的就是絕不對他心軟,他非死不可!
展涼顏已覺運氣困難,呼吸困難,身上多處劍傷、刀傷、以及內傷。他其實沒有覺得有多痛,反而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但是,卻些微覺得心有些痛,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讓他覺得遺憾。他在刀光劍影中,試圖想找到一個缺口,去尋找他想要尋找的。
他想尋找一身雪白的衣衫,想尋找一輪銀色的月亮,但是,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像被血霧瀰漫着,一片殷紅。耳畔都是吆喝聲,刀風、劍風,凜冽逼人。今日他會命喪與此麼?可笑啊,前一刻他還成竹在胸,要賺那個想保護他的女人進靈嬰樓,下一刻竟然被她趕出了靈應樓。他應該要恨她的,如果他今日能僥倖不死,他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她。
可是……想到那晚榆樹下的她,想到一身雪白衣衫的她,想到乾淨純潔的她,想到她青絲間的梅形花釵,想到她溫暖柔潤的脣……想到她說對他一見鍾情,想到她看到他時,擔心他的安全,想到她被他算計時還在爲他擔憂……他……什麼恨也提不起來,只是想着,這算是報應吧,他不該起這樣的心思,不該逼她加入靈嬰樓。
他終於有些懂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
揮劍已越來越困難,但是展涼顏就是有這種本能,將身體超出本身控制,他現在好像已經不是一個人了,這邊在應付着刀光劍影,那邊,卻清楚看着江湖羣雄圍觀着,大家笑談着他的生死,談他是該死,還是不該死。
他的生死幾時需要別人來談論!
胸口一痛,一陣腥甜從喉嚨涌出。眼睛好像有金星冒出來了,他清楚地感覺到麻木的肩膀上有冰冷的刀刃劃過。
果然還是有點勉強啊。他想。還能撐多久呢?
“哥哥,你別死,我會保護你!我們都不會死的!”
腦海裡響起一個童稚的嬌脆聲音,那是他心中雪白雪白的一片,是他心中最亮最亮的一輪。他凜然睜眼,左手揮袖繞上欺來的“遊絲軟系“,再徒手扯過,右手揮劍擋住蕭韶鐵簫,同時踢開彭鬆的大刀,他盯着一處方向,運起全身內力,灌注其中,揮掌盪開,打開一條生路。他身形若鵠,紅翅飛展,朝湖面竹橋掠去。
驚訝於這突然的變故,江湖羣雄慢一拍地紛紛亮兵器,梅青玄與金谷川也一劍一算盤擋着他的來路,要護住身後的妻小。他們心裡都很清楚,展涼顏若脫困,梅牽衣會是他第一個要殺的人。
就算愛再深,沒有人能容忍所愛之人的欺騙與背叛,更何況還是靈嬰樓的樓主,殺人不眨眼的樓主。
在那陣驚呼聲中,梅牽衣直直地望着由遠而近的紅色身影。看他面染血跡,渾身煞氣,自刀劍叢林中飛掠而來。
她在想,當初,她到底是爲什麼喜歡他?武林山的一見鍾情,她到底是鍾了什麼情?
不,不對,她喜歡的不是他。她喜歡的,是那個月夜下救她的人,是那個湖船上教她下棋的人,是那個打架時會幫她攔刀的人,是那個會耗費內力替她療傷的人,是那個明明不愛笑卻會不經意對她露笑的人,是那個不愛就不愛、愛上了就死心塌地的人,是那個……雖然不愛她,但也絕不會胡亂刻意害她的人。
不是眼前這個人,穿他的白長衫騙人,戴他的笑容欺人。不是他啊。
她牽着笑,在青天白日之下,在碧波盪漾之上,一身湖藍色的紗衫,衣袂翩翩,銀鈴叮叮。她靜靜地,立於橋欄之側,只等他靠近。
當四周歸爲一片寂靜時,她的左手腕鉗在他左手裡,他的右手掐在她肩脖處,而她的右手則貼在他胸口,素白的手中露出一截刀柄。
好像是下了雨,密密濛濛的雨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只能依稀看到血紅的長袍。她緊握着匕首,甚至能感受到從刀刃傳來的心跳。她聽到耳邊似乎是她的聲音在說:“這一招,叫‘釜底抽薪’。”
他說,人在成功時,至少會用一瞬間來鬆一口氣。在袖裡藏刀,被人抓住時,不要猶豫,不要心軟,趁那一瞬間,釜底抽薪,送進他心臟。
這是他教她的最後一招近身自保的招式。從此,她也學他,袖底總是藏着一把鋒利無比的匕首,防着那個最後的萬一。
“梅姑娘你……爲什麼要殺我?”
他的聲音,破碎虛軟,好似充滿了不可置信。
他憑什麼不敢相信,憑什麼呀!她有那麼多理由殺他。可是,不相信是嗎?是啊,她也不相信啊。
“展涼顏,你殺了我,這很好……很好的,我終於,不用再喜歡你了。”那是她說過的,她是到死都喜歡他的,再累再苦,都喜歡的,那個雖然最後不愛她,可是,曾經也很美好、很美好的他。
可是,他不是他。
“展涼顏,過去我不曾恨過你。但如今,我恨死你!我與他的記憶,你憑什麼來攪和!”她霍地抽手,溫熱的液體隨之噴出,噴到她臉上、身上,滿是血腥。
雨霧和血霧裡,朦朦朧朧。紅影搖晃,展涼顏緩緩擡手,抽出她髮髻裡一支花釵。鮮明的脣線拉長,脣角微勾,竟然又笑了。
“梅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之間……好像談不上有‘過去’之說。”
紅影歪倒,消失在雨霧裡,噗通地濺起好大的水聲。
然後,歸於寂靜。
這世界,好像突然空了。
溫熱的液體順着刀流到她的手上,又順着手流進手臂,溫溫熱熱,麻麻癢癢,一點一滴地往臂裡流去。
“牽牽,牽牽!”好久好久,耳畔才重新擠進聲音來。似乎有人在歡呼,似乎有人在惋惜,喚她名字的人,聲音微顫,很是擔憂。她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她只是很鎮定地把匕首收了起來,朝雨霧裡晃着的人影微微一笑,道:“爹,都下這麼大的雨了,怎麼不打傘啊?”
“牽牽,你……你別嚇娘啊!”梅夫人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抹着她的眼睛。
她心想,娘,你是不是抹錯地方了,下雨了,這麼大的雨,你抹我的眼睛有什麼用?
殺之,大家會不會覺得牽牽很狠?哈哈,這是教展渣渣這個壞人懂得一個道理。
吼吼,展渣渣第一個階段的虐就先到此爲止啦。遠目一下,步步其實很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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