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六月初五,文槡國俞巍俞中書的府邸傳來了一陣嬰啼,那是一個女嬰,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小姐。
那陣啼哭驚喜了院中等待的中書,欣慰了完成順產的夫人,也安撫了所有等待的心。僕人進進出出,連聲賀喜,中書喜形於色,興奮地衝進了寢室,一把搶過穩婆剛接生的嬰兒,癡癡地笑着。興奮之餘,一滴清淚從兩側落下,啪噠一聲落在嬰兒的臉上。嬰兒似乎明白了什麼,停止了哭泣,眨巴着大眼睛,笑着迴應他。
“岑蓉,謝謝你。”中書看向牀榻上的夫人,柔聲說道。他的臉上爬滿了本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皺紋,那皺紋跟隨着笑容放大,在他剛過而立的臉上堆積。這一刻,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這幸福是他一輩子所追求的。他看着夫人,已是熱淚盈眶,除了感謝,他已沒有了任何言語。
牀榻上的夫人看着他過早衰老的臉龐,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憐惜與不忍。她趁所有人不備,慢慢地把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個藍色的小藥瓶。剛生產完的她還很虛弱,她勉力撐起身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打開了瓶蓋。頓時刺鼻的味道溢滿房間,俞夫人想也沒想,頭一仰,將手中刺鼻的液體一飲而盡。液體順着俞夫人的口腔、食道一路流向她的體內,劇毒在她的體裡有了反應,內臟絞作一團。
“噗!”一口鮮血從夫人口裡噴出,俞巍見此,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牀邊,攬過岑蓉,轉臉對着傭人大吼,“快!找最好的大夫!”
牀上的鮮血不小心弄髒了中書手裡的襁褓,孩子明白了一般,拼命地哭喊着。
奶孃見狀,上前抱過嬰兒,走到一邊,哄了起來。
騰出手的中書,緊緊攥着夫人的手,泣不成聲,“岑蓉,你究竟在做什麼,你怎麼這麼傻?”
“老…爺…”俞夫人伸手擦去俞巍臉上的淚珠,微微地笑道,“孩子是我欠你的幸福,我做到了,這條命是我欠師姐的,該還她了。”
“不要說話!大夫一會兒就到,你再撐一下!”俞巍顫抖地摟着俞夫人,越哭越兇,他害怕,他害怕再次失去,他已經失去太多,太多了。
俞夫人的臉越來越蒼白,她漸漸失去了說話的力氣,她小聲地在俞巍耳邊呢喃着,“你是老爺,沒有什麼做不到。失去她,我真的活得很累,我希望你可以放下我。”
“岑蓉,不!你不會死的,你是我的夫人,你的命是我的,不是她的!你走了,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焦急的俞巍扶着夫人,轉過臉去,向下人吼道。“大夫!大夫怎麼還沒到!”
“俞巍…謝謝你。”俞夫人微笑着鬆開了俞中書的手,沉沉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俞巍的眼淚戛然而止,他的一切,靜止了;那一刻,他的呼吸停住了;那一瞬,他的世界一片黑暗。忽而不覺一個白眼,俞中書失去知覺,倒在了牀榻之上。
那一天,俞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醒來時,他正躺在一片白色雲朵之上。
“額。”他撫了撫腦袋,站起身子,仔細地打量着周圍。入眼是一片煙一般的白色,不遠處,隱約站着一個人。他定睛細觀,只見那人一襲白衣,尖尖的耳朵長滿了茸毛,手裡攥着一支玉笛,腰間別着一塊單調的玉牌。
那人古怪的長相使俞巍不由得皺了皺眉,他看向別處,希望可以找到出口。
“不用看了,你走不了的。”白衣人的影子突然出現在四面八方,向他一點點地壓近。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俞巍握緊拳頭,略顯緊張地向四周喊道。
一瞬之間,所有的白影都消失了,俞巍慢慢放鬆了警惕,拳頭微鬆。俞巍剛鬆開拳頭,背後便傳了剛纔的聲音,“你的妻子已經死了,你也不用太執着,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俞巍想也沒想回頭欲打,白衣人瞬間消失,手裡只剩白雲如煙。
“你不用害怕我,我並沒有惡意。”白衣人再次出現,輕聲說道。他的身體離俞巍只有不到一尺,面前的陰影讓俞巍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白衣人的頭髮、耳朵,都是白色的,那明顯是一對狐耳,狐耳隨風動了一下。
“狐…狐妖?!”俞巍嚇得跌坐在了地上,顫抖不止。
白衣人沒有在意這句不敬,而是慢慢地開口道,“你現在,還不能死,你要照顧你的女兒。你記住,你的女兒若不能安然地度過十七歲,你所在的人間,便會有一場浩劫。”說罷,輕然一揮手,一片祥雲載着俞巍緩緩地向下落去,落到了俞府大宅,俞中書靜躺在自己的臥室裡。
滿眼的黑暗似乎剛剛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俞中書嘗試着睜開眼睛,柔和的燭光照亮了自家的房頂,他緩緩地坐起身來。坐在圓桌邊的丫鬟耷拉着腦袋,打着瞌睡,桌上的茶杯被她弄的亂七八糟的。
“小翠。”俞中書一邊穿鞋,一邊喊着那偷懶的丫鬟。
“啊?!”小翠立刻站了起來,一看是老爺醒了,興奮地喊道,“老爺!你醒了!剛剛你突然暈了過去,都嚇死我們了!夫人走了,老爺要是再有什麼不測,我們該怎麼辦吶!小姐還那麼小。”
“我記得應該在夫人房間陪她,怎麼會在這裡?”中書皺了皺眉,回憶道。
“下午請來的郎中說您傷心過度,需要休息。俞伯就和幾個家丁將您擡回了房間,讓我們輪流看着您。”小翠老老實實地和中書報備。
俞中書穿好鞋子,微微整理了下衣服,問道,“夫人呢?”
“還在房間裡呢!老爺突然昏迷,我們做下人的,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主子的屍體,還好,您醒了。”小翠摸了摸腦袋,沒心沒肺地說着。
“呵呵…”俞巍扶着牀沿,苦笑着,“她果然,如此絕情。寧願服毒,都不願陪我終老...”
小翠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站在一邊,沒再接話。
“也罷,”俞巍嘆了口氣,對小翠說道,“通知俞伯,找人把棺木和牌位給做了。叫芹嫂給我做份晚飯,送到我房裡來。順便幫我把剛剛遲到的大夫請過來,讓他直接去夫人的房間。”
小翠有些不解,插嘴道,“可是夫人已經…”
“即使她死了,我也要知道是什麼要了她的命!”俞巍一掌拍向牀沿,有些嚴肅地說道。
“是,老爺。”小翠簡單收拾了一下桌子,走出了房間。
俞巍起身出房,慢慢地走進不遠處的一個房間。那是俞夫人——束岑蓉的房間。束岑蓉嫁給他,是爲了所謂的恩情,當年他把她從江湖恩怨里拉了出來,她嫁給他以爲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而時間告訴她,她做不到。於是俞巍給了她足夠的空間,騰出一間空房給她。她若願意,隨時可以和他在一起,她若不願,他亦不勉強。
他點起了蠟燭,看着牀榻上熟悉的面孔,回憶起他們以前在一起的種種過往,心裡忍不住的酸楚。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他環顧着四周,梳妝檯的正中,壓着一封信。他走了過去,拿起信,署着他的名,他抽出信紙,讀了起來。
俞巍吾夫:
請你原諒我的自私,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沒有一天是不想她的。有好幾次,我想忘記她,於是我走進了你的房間,和你有了肌膚之親。可是每一次與你的接觸,都讓我不由地加深對她的思念,與她的過往像毒藥一樣吞噬着我,我痛苦、掙扎,可是我沒有辦法。
你給了我最簡單的生活,我真的謝謝你。我以爲,從遇見你開始,我便把過去所有的恩怨情仇都給放下了,現在看來,我是註定要負你了。
自我知道,我有了你的身孕,我真的很開心。因爲我們曾經在一起過,快樂過,真心過。這孩子,本該是你與我的幸福。
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知道是這個孩子讓我對她產生了愧疚,還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徹底忘記她。自從懷了這孩子,我每晚都會夢見她,她墜入懸崖那一刻,她笑地那麼純粹,那麼幹淨。她不想讓我有任何的壓力,我還記得,她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忘了我,好好活下去。’爲了這句話,爲了她,我嘗試活下來。可我每每想起她的笑臉,我都沒有辦法平靜。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疤,那道傷疤,對我來說,尤爲難忘。
我不知道你的心裡,有沒有過這樣的傷疤,雖然我不希望我會是,但是現在看起來,恐怕我要對不起你了。
三年前,我與月影宗的人有過一些交往,我付出了一些代價和當時宗主換取了一些穿腸毒藥。本想用在師姐身上,還沒用上,她就這樣走了,沒想到多年後,我會用在自己身上。她走了以後我才知道,即使我步步相逼,恨不得她死,她對我好的心,還是從來沒有變過。她是爲我死的,而我當時卻沒有勇氣下去陪她。三年了,我活得真的很累。
俞巍,孩子一出生,我就去找她,你不用愧疚,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欠你的幸福,由這孩子來負吧!我欠她一切,我打算用生命去還。也許,這對你們真的很殘忍,但我真的活得很痛苦。我沒有辦法在沒有她的情況下,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的長大,我沒有辦法用你對我的好來忘記我對她所做的一切。
你看見這份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找到她了,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但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
還記得當年娶我時,你答應我的嗎?你說過,我們生的第一個孩子,隨我姓。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和你再生第二個了,但你說過話,可不可以不要食言?
你還年輕,可以再娶,而我這一去,束家,就只有這孩子了。我希望,孩子的名字裡可以有她的名字,我的一切都是她的,我希望我的孩子也是。我知道,這輩子是不可能了,再不知道會不會有下輩子的情況下,我希望你可以成全我。
俞巍扶着梳妝檯,思考了良久。他知道,夫人是愛他的,但她還是忘不了過去,可能這樣的結果,對她纔是最好。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釋然地笑了起來。他走到牀榻邊,執起夫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輕聲說道,“岑蓉,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女兒的,我會遵守我答應你的事情。但,我絕不會再娶,我的孩子,只有束汶翎一個!替我向文清幽問好,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我的夫人只能是你束岑蓉,別無他人。”
“老爺!”小翠帶着郎中走了進來,試探性地喚着俞巍,俞巍看向他們,搖了搖頭,“不用了,大夫請回吧。”
小翠不解地打發了大夫,向門外走去,“等等…”剛邁一步,便被俞巍喊住,“告訴所有人,夫人是難產死的,若你們誰敢亂說話,休怪我不通情理!”
俞巍第一次如此嚴肅,小翠着實嚇了一跳,連忙應諾,匆匆離去。
俞巍坐在牀榻邊,靜靜地守着俞夫人,他一生,唯一愛過的女子,就這樣隨往事而去了。他想靜靜地看着她,直到她下葬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