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鬱昀散衙回府,直直到了鬆齡院裡請安。
楚維琳見他入院門,便起身出去迎他:“老祖宗還歇着。”
常鬱昀眉頭微皺,低聲問道:“按說這個時辰該起了。”
楚維琳想說什麼,正巧瞧見段嬤嬤從裡頭出來,便也止住了。
段嬤嬤上前來,笑着福身問安,只說老祖宗乏了,把剛剛回府的常恆翰、常恆晨及一衆人擋在了外頭。
衆人面面相窺,可從段嬤嬤面上瞧不出什麼來,正猶豫着是不是晚些再來,常鬱曉卻從外頭進來了。
常鬱曉見了他老子,恭敬行了禮,眼睛卻不住往西跨院瞟,常鬱昀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才發現這些年一直鎖着的通往西跨院的月亮門打開了,能瞧見裡頭有人走動。
常恆翰也注意到了,低聲問段嬤嬤道:“怎麼?西跨院收拾出來了?”
段嬤嬤垂手道:“是,老祖宗吩咐收拾的,給淳珊姑娘養胎。”
淳珊姑娘是什麼人?
常恆晨一臉莫名,後院裡的事情他本就不怎麼關心,況且又是侄兒房裡的人,他越發沒聽說過了。
常恆翰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再一看常鬱曉那魂不守舍的樣子,倒是通透了:“你倒是本事了?敢讓一個小貨越到前頭去。”
常鬱曉被他老子吼了一聲,嚇得縮了縮脖子:“父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鬆齡院裡丫鬟僕婦們一堆,又有常鬱昀夫婦在,常恆翰要拿女人事體教訓兒子也有些拉不下臉,哼了一聲甩袖子走了:“你自個兒和你媳婦商量去。”
常鬱曉嘴上應下,心裡卻極不認同,淳珊人都留在鬆齡院裡了,顯然老祖宗是看重這個肚子的,那他和徐氏還有什麼好商量的。
常恆晨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也走了。
常鬱昀牽着楚維琳回去,身後常鬱曉和段嬤嬤說了幾句,快步就去西跨院了。
夫妻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東次間,常鬱昀先去換了身衣服,出來時桌上已經準備好了消暑的甜湯。
常鬱昀在桌邊坐下,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地喝完,楚維琳支着腮幫子坐在一旁,笑着道:“三嫂都氣哭了,老祖宗半點兒不幫着她,偏偏淳珊說避子湯她都有喝,鬧得兩邊都說不清。”
“家裡的避子湯是宮裡的方子。”常鬱昀放下勺子,不緊不慢說了一句。
楚維琳一愣,再一琢磨這話,也有些明白過來。
這方子既然是從宮裡來的,本身並不應該出什麼紕漏,況且這麼些年下來,淳珊這樣的事情還是頭一回,徐氏又怎麼會信淳珊。
莫非是淳珊說謊?
午後站在廊下的淳珊無措又小心翼翼,楚維琳怎麼看她也不是那種膽大之人,至於張媽媽,她斷不可能手長到徐氏院子裡去。
若說是意外,那剛剛擡舉了沒多久的紅箋就顯得格外金貴了,似乎就像空明師太說的,有了她,常府的香火會一點點旺起來。
楚維琳猶自想着這些,常鬱昀已經喝完了,讓流玉收拾了東西出去,他低聲問楚維琳:“琳琳,從前也有這麼一個通房嗎?”
從前?
楚維琳眨眨眼,偏過頭看着常鬱昀,這才明白過來這從前指的便是前世。
前世時,她和徐氏真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徐氏的肚子常年沒有動靜,她忙着吃藥問卜,又怕大趙氏刁難她,向來都是躲着她婆母走的,楚維琳的注意力在大趙氏身上,對於徐氏,她關注得不多。
那時常鬱曉有沒有把淳珊收房,楚維琳想不起來,常鬱昀更加不會去打聽兄長屋裡的那些事情了,但有一樣她是能確定的,常鬱曉沒有庶子女出生,淳珊便是真的有懷上過,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徐氏收拾了,根本不像這一次有老祖宗保她。
“這又是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常鬱昀抿了抿脣,可瞧見楚維琳沉思模樣,怕她想深沉了,趕忙又接了一句,“有變化就肯定會有辦法,最怕的是一成不變。”
楚維琳望着常鬱昀的眼睛,細細琢磨着這句話。
若是一成不變,一步步走到五年後,那就是一樣的結果再來一次,但若從各處都發生了變化,即便是極少的,一點一滴累積起來,五年後常府之中的人事物,也會有大不同。
楚維琳曉得常鬱昀是擔心她想岔了,點了點頭。
常鬱昭過來找常鬱昀,兩人去了書房說話,楚維琳想到午後張媽媽說的幾句話,便喚了水茯來。
“你弟弟鬧事了?”楚維琳開門見山問道。
水茯的笑容僵在面上,訕訕道:“弟弟叫奴婢的娘寵壞了,做事沒有分寸才衝撞了貴人。奶奶,奴婢會收拾好的,您……”
“我不是要怪你,”楚維琳知道水茯誤會了,打斷了她,道,“你在霽錦苑裡伺候,你弟弟在外頭如何如何,你又管不到他。”
水茯的眼眶紅了,啞聲道:“奶奶,奴婢也有些力不從心了,不是銀子的事情,三十兩也好四十兩也好,奴婢就算是借,攢幾年也就還上了。他要是能學好懂事,奴婢賠多少銀子都行,可他根本就是無法無天,一點不受教訓,年紀大了,惹得禍也更大了,奴婢是怕以後賠不起了……”
見水茯傷心,楚維琳也有些難受,她懂水茯的想法,那就像是個無底洞,怎麼堵都堵不上。可楚維琳也不好勸水茯,那總歸是她親孃親弟弟,她不幫也得幫。
“銀子不夠,你來跟我開口,只是你自個兒也要想明白,總要有個法子出來。”楚維琳嘆道。
水茯一聽這話,嗚嗚點頭。
娉依在院子裡和滿娘說話,見水茯哭着從正屋出來,趕忙把她拉到一旁:“怎麼了?惹奶奶生氣了?”
水茯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就我弟弟那事情,奶奶知道了,奶奶說,銀子不夠可以跟她開口,可我哪裡開得了口呀,他盡惹事盡闖禍,這麼下去,我都沒臉再在這兒伺候爺和奶奶了。”
娉依擁着她,許久道:“有時候想想,我孤身一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翌日一早,楚維琳到鬆齡院時,又往西跨院裡看了一眼。
妍翠正掃院子,綠娥進進出出,不曉得在忙些什麼,淳珊的身影卻是沒瞧見。
大趙氏牽着常恭嵐的手,後頭跟着盧氏和徐氏,楚維琳聽見丫鬟們問安,便轉過身去行禮。
段嬤嬤把衆人迎了進去,老祖宗坐在羅漢牀上,額頭上戴着綠松石抹額,她擡手按了按太陽穴,嘆道:“年紀大了,怕吵。”
一句簡單的話,面色各異。
淳珊的性子擺在那兒,她根本跟吵沾不上邊,吵的那個人,自然是張媽媽。
柳氏不由煩悶,又不好搭這個話,只能垂下頭不語。
老祖宗又和大趙氏說了些事體,便也打發人散了。
楚維琳剛剛站起身來,就聽得老祖宗忽然來了一句話。
“人在我這兒養着,吃穿用藥都不用擔心,自有人看着瞧着,都自管自做事。”
徐氏面上一白,這是警告她莫要隨意接近西跨院,萬一出了什麼事情,她一張嘴說不清楚,她心裡忿忿,嘴上還是道:“能在鬆齡院裡養着,是淳珊的福氣,孫媳替淳珊謝老祖宗。”
老祖宗哼笑着點頭,又睨了柳氏一眼。
柳氏心肝肺跟火燒一般,老祖宗爲了昨天張媽媽的事情惱着呢,張媽媽跑來鬆齡院裡擺威風、指手畫腳,這分明是不把老祖宗擱在眼裡,往大了說,那就是柳氏自以爲能在鬆齡院裡佔便宜。
天地良心,柳氏哪裡會有一丁點這樣的想法,就是張媽媽拎不清犯了渾。再犯渾也是她四房的人,老祖宗不會去教訓一個婆子,自然是尋她柳氏說事。柳氏也只能自認倒黴,誰叫她是張媽媽的主子呢。
剛纔還能端着裝沒聽懂,這會兒不能再裝下去,柳氏賠笑着與老祖宗道:“老祖宗,那婆子是個粗人,遇見這樣的事了就不知分寸了,媳婦回去會訓她的,再高興也不能沒了規矩不是。”
“高興?”老祖宗似笑非笑看着柳氏,“什麼時候四房也有事情讓老婆子高興高興?”
柳氏被老祖宗盯得背後發涼,頭皮都麻了,暗暗把張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
本也就是老祖宗隨口一句擠兌的話,哪知竟然是說中了。
常恆逸身邊有兩個妾室,一個姓項、一個姓甄,分別是柳氏生常鬱明和常鬱曚的時候開臉擡舉的,這些年來也不見多受常恆逸喜歡,年紀倒是一天天大了。
無所出,不受寵,年紀偏大,對妾室來說這可都不是什麼好事情,但她們能有什麼法子,只能一日一日熬着。
淳珊有了大造化,張媽媽在四房裡越發趾高氣揚,便是被柳氏訓斥了幾次損了面子,但在一衆僕婦之中,她還是高人一等的模樣,連帶着對兩個姨娘也不怎麼客氣。
項姨娘信菩薩,不愛爭論造孽障,甄姨娘可不是那麼好欺負的,鬧得厲害了就傳到了柳氏那裡。
柳氏正煩着張媽媽,三言兩句就把這事給蓋過去了,恰逢岑娘子在請平安脈,柳氏便讓她給甄姨娘也診上一診。
岑娘子切脈,詫異問甄姨娘:“姨娘這肚子都有小三個月了,自個兒不知道?”
柳氏正喝茶,聞言手一抖,撒了些茶水出來,盯着甄姨娘半晌沒說話。
甄姨娘面上無喜色,反而是驚慌和詫異:“不能吧……我……”
柳氏放下茶盞,厲色道:“你葵水遲沒遲?這是三個月,不是頭一個月!”
“我……”甄姨娘急得都要掉眼淚了,“太太,妾的葵水一向不太準,妾都這個年紀了,哪裡會往這個路上想啊。”
柳氏咬緊了牙關,她知道甄姨娘說得有道理,這都要三十歲的人了,饒是她自個兒,也不一定往那上頭想。
只不過,這些日子柳氏情緒不好,無心與常恆逸一道,常恆逸不是住在書房就是去兩個妾室那裡,倒是給了她們機會。兩個妾都沒有喝避子湯,都這把年紀了,柳氏又是生養過兒女的人了,還次次給妾室送湯,老祖宗那裡也會不滿的。
柳氏不高興,老祖宗知道後倒是高興的,對着菩薩連聲念着“阿彌陀佛”,這一個個都有長進,靠得不都是空明師太嗎?
楚維琳知曉了,愕然與常鬱昀道:“這變化可真夠大的,四叔父那兒,還要再添一個出來……”
常鬱昀不知道說什麼,只能笑笑。
中秋將近,各處都在準備過節。
四房裡卻並不熱鬧,連張媽媽都不敢再提什麼庶子、雙生子之類的話題,就怕柳氏發火。
甄姨娘安心養胎,柳氏不想見她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樂得日日不出屋門,自己過日子。
而在中秋前,常鬱映的婚事最終定下了,嶺西陳家的定禮送到京中,陳家三太太親自來了,給常鬱映插簪。
最初選人家的時候,常鬱映是萬般不喜,到了這個時候,曉得大局已定,倒也消停了些。
大趙氏不放心,怕常鬱映就是隱忍着,只等見了陳三太太的面再發作起來,那就是一點遮羞布都不剩下了,等女兒嫁過去之後,哪裡還有什麼好果子吃,因而她小心翼翼陪着顧着,就怕一個不留神就鬧起來。
好在,常鬱映真的沒有鬧,安安靜靜地聽陳三太太說話,一副乖順模樣。
等送了陳三太太走,大趙氏幾乎累得癱倒,這提心吊膽真是要了她的命了,要是常鬱映一直都是這麼乖,那也無需把女兒嫁得那麼遠了。
兩家已經訂了婚期,等明年開春就上轎,算起來也就只有半年工夫,再不捨得又有什麼辦法呢……
常鬱映的大事定下了,排在後頭的就是常鬱暖,她自個兒也清楚,這些日子有些沉默了。
常鬱暖對於婚姻的要求並不高,就如同蘇姨娘告訴楚維琳的一樣,不要求高門大戶,只求做嫡妻,以常鬱暖的出身,這算不上什麼難事。
若是婚事由老祖宗來定,常鬱暖還能有些底,但老祖宗如今不管她了,要等塗氏回京來操這個心。
對於塗氏,常鬱暖沒有一點兒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