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楚維琳睜開眼時,覺得外頭有些亮。
莫不是睡過頭了吧?
楚維琳伸手去摸常鬱昀胸口的懷錶,眯着眼看了一眼,倒是比平日裡醒得還早了些。
又閉着眼睛緩了緩神,聽見外頭丫鬟們動靜,楚維琳才起身來。
寶槿捧着水盆進來,笑道:“奶奶,昨兒個夜裡的雪真大,外頭全積起來了。”
原來如此,楚維琳瞭然。
雪後路滑,楚維琳和常鬱昀兩個人走得小心,多費了些工夫纔到了鬆齡院外頭。
進了院子,見幾個丫鬟忙碌,問了一聲才曉得,是盧氏在院外滑了一跤。
入中屋,接了斗篷又去了寒氣,楚維琳走到暖閣裡,見盧氏坐在一旁,便問道:“嫂嫂磕着沒有?”
盧氏搖了搖頭,聲音低低:“虧得雪厚,穿得也多,瞧着是人仰馬翻的,其實不礙事的。”
盧氏既然如此說了,楚維琳也就沒有再問。
等人齊了,老祖宗問起了鍾大人家的事情。
昨日夜深了,常恆翰幾個商議完了之後,也就沒有來打攪老祖宗休息,此刻見老祖宗問起,自然是一一回了話。
老祖宗聽完,沉思一番後,轉頭問盧氏:“我記得這個鍾大人,與你孃家關係似乎不錯?”
盧氏並不喜歡參合那些官場上的人情往來,但盧家與哪些人家交好,她還是曉得的,聞言訕訕道:“其實也不是我父親叔伯與那鍾大人關係近,是我孃家大嫂那兒,在閨中時和鍾家的幾位姑奶奶來往較多。”
盧家的大奶奶?那便是盧夏氏。前陣子來隨着盧二太太來過常府。
盧大奶奶的母親便是夏淑人,夏淑人的丈夫是今上登基前就在潛府裡伺候的舊人,夏淑人當時能在潛府裡走動,在那時還是皇子妃的周氏跟前也能說上幾句話,與二皇子的生母姜氏亦很親近。
盧氏見老祖宗還是盯着她,又補了一句:“我大嫂的兄長,與二殿下往來頗多。”
夏淑人的兒子與二皇子關係甚篤。女兒嫁入了盧家。而二皇子娶了鍾大人家的女兒,依盧氏的看法,便是因着這一層層的關係。盧家的幾位老爺與鍾家那兒也有了些來往。
老祖宗這才微微頷首,道:“人情冷暖,倒不是真的狠心,而是有些事兒。幫不上忙。你回孃家時也和你家裡說一說,莫要因着與鍾家有走動。就熱着心腸趟這趟渾水。”
盧氏身子一怔,暗暗想着,她一個出嫁的女兒,還能管得了孃家那兒父兄如何做事不成?她即便硬着頭皮去說了。父親也不會聽她的。可老祖宗開了口,她輕輕咬着下脣點了點頭:“孫媳知道了。”
楚維琳琢磨着老祖宗的態度。
這是打算置身事外了。
本也就沒有牽連到常家,這個時候去做那出頭的鳥兒。等過了元宵,聖上算起賬來。根本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常府沒打算做那隻黃雀,卻是想試着坐山觀虎鬥了。
畢竟小皇子還那麼小,這個時候心急火燎地強出頭,就不是爲了小皇子打算,而是在催命了。
小皇子是柳氏與賢妃娘娘的軟肋,若小皇子有什麼三長兩短,這兩位破罐子破摔的時候,事情就真的一塌糊塗了。
老祖宗擡手按了按太陽穴,道:“好不容易放了假,這些日子就太太平平在家裡陪陪媳婦孩子,別心野了。”
說完,老祖宗掃了常鬱暉一眼。
常鬱暉垂下了眼簾,他本就是閒散子弟,一年四季都是放假的,媳婦孩子更是沒邊的事體,老祖宗看他做什麼?
老祖宗也懶得再耳提面命,叫衆人散了。
楚維琳抱着霖哥兒出去,老祖宗望着她的背影,扭頭笑着與段嬤嬤道:“過幾日霖哥兒抓週,會抓些什麼?”
段嬤嬤賠笑道:“霖哥兒一看就是聰慧樣子,一定會抓到好東西的。”
小年夜裡,鬆齡院擺了團圓飯。
外頭落着大雪,寒風瑟瑟,與之相比,屋裡頭就暖和多了。
明明是個好日子,可這酒卻有些悶。
常鬱曄悶頭灌酒,常鬱曉見不得他如此,好言勸不住,就直接動手攔了他,卻不想動作大了些,一壺酒全灑了,常鬱曉還愣在那兒,常鬱曄又伸手去拿常鬱明面前的酒,叫常鬱明眼明手快挪開了。
常鬱曄沉着臉,半醉着站起身來,道:“你們不讓我喝,我去外頭喝。”
常鬱曉只好起身攔他,一來一去就拉扯上了,常鬱曄仗着酒氣,一肘子撞在了常鬱曉肚子上。
常鬱曉吃痛彎了腰,徐氏蹭得站了起來,把聆姐兒交給了奶孃,自個兒衝過去扶住了常鬱曉,低聲道:“他要喝就叫他喝,爺你這又是何苦?”
常鬱曉痛得岔氣,見常鬱曄還要走,他乾脆伸出腳去絆他。
常鬱曄本就是半醉了,一個踉蹌,差點摔了。
眼瞅着這兩兄弟要動手,常恆翰啪得一聲摔了筷子,喝道:“吃多了酒就有膽兒了是不是?滾回屋裡去!鬱曄媳婦,鬱曉媳婦,把這兩個孽障給我拖開。”
徐氏是拽着常鬱曉的,聞言更加不會鬆手,勸着常鬱曉作罷。
盧氏叫這筷子拍桌面的聲音驚了驚,扭頭見嵐姐兒撇着嘴要哭,她只好先好言安慰了女兒,再去常鬱曄那兒。
常鬱曉被徐氏半拉半拽地扯到了房門邊,守門的丫鬟大氣都不敢喘,趕緊打了簾子,可偏偏此刻常鬱曉不肯走了,轉過身去盯着常鬱曄,冷笑道:“你這酒要是爲了母親喝的,我纔不攔你呢!你捫心問問,你到底是……”
徐氏驚叫一聲,慘白着臉一把捂住了常鬱曉的嘴:“爺,你吃多了。我們趕緊回去。”
常鬱曄怔在了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常鬱曉。
他剛要說什麼,就聽見哐噹一聲響,瓷器落地碎開的聲音。
老祖宗捂着胸口,喘着大氣,指着他們兩個,一字一字罵道:“你們哥兩個都昏了頭了是吧?去。院子裡跪着去。滾出去跪到清醒了爲止!”
常鬱曉一個激靈,知道他說錯話了,用眼神示意徐氏放開他。退出去到了院子裡,也不管地上積雪,直接跪下了。
常鬱曄的酒未醒,可他原本就不是個會抱怨會訴苦的性格。什麼都是悶在心裡,見老祖宗罰他。垂着頭跟了出去,在常鬱曉邊上跪下了。
盧氏心裡亂麻一片,她知道常鬱曉剛纔要說的是什麼,不僅僅是她。這裡的好些人都知道。
常鬱曄的心裡存着的是自盡而亡的紅箋。
這個屋子裡,明明好些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可這事體只能藏着掖着。斷不能嚷嚷開來,畢竟。都是一家人,畢竟,還要一個臉面。
所以老祖宗纔會打斷了他們兄弟的對話,一旦說出來了,常鬱曄與常恆翰父子的顏面就都沒了。
盧氏緊咬了牙關,不管說不說破,她的臉面都已經蕩然無存了。
都是因爲紅箋,她好端端地成了一個笑話。
目光所及之處,慢慢模糊了,盧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苦澀,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道:“外頭雪大風急,爺穿得單薄,我與他送件斗篷。”
盧氏話音剛落,老祖宗就阻止道:“凍着就清醒了!由着他們去,一個個不知道深淺!”
盧氏不敢頂撞,徐氏憂心忡忡地望了盧氏一眼,只好一面擔心着常鬱曉,一面回到了座位上。盧氏見狀,也只好落座。
可她如坐鍼氈,她覺得,所有人的目光就落在她身上,在指責常鬱曄的同時,也在指責她。
盧氏心裡悶得慌,她望着面前的瓷器碟子,釉色清透,邊上一角點綴了寒梅,那一抹紅色跟尖刀一樣刺得她胸口發痛,她想起了紅箋眉心的那一顆硃砂痣。
做丫鬟時乖巧伶俐,做姨娘時規矩得體的那個女人,卻是那般的不本分!
當初盧氏好生同情過紅箋,覺得紅箋與一般的妾室不一樣,她不是甘願當了姨娘的,她是被逼無奈的,她不會爭寵不會惹事,她一直那麼安安靜靜的,一心伺候主母,無論遇到了什麼事情,她都不抱怨,連盧氏都覺得她格外可憐。
哪裡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一出大戲,一出早就寫好了劇本的大戲,她還在爲了紅箋的喜怒哀樂而起伏心情,卻不知她自己也是這劇本里的一個角色,一個惹人笑話的角色。
若紅箋是常鬱曄的妾也就罷了,丈夫偏寵妾室,對妾室念念不忘,盧氏大可以擺出一副大度模樣來裝賢惠,可偏偏,那是她公爹的妾!
這算是什麼事情?還有沒有倫常可言?
盧氏一直被矇在鼓裡,直到常鬱曄酒後失言才發覺真相,可她不敢說出來,她一直忍着,直到忍無可忍喊了那麼一聲,卻叫徐氏與楚維琳聽了去。
孃家人上門來時,盧氏沒有吐露一句真話,心裡的苦她自己悶着,因爲她丟不起那個人!
可到了這一刻她才明白,她的人,早就丟乾淨了。
而她,卻只能坐在這裡,強裝不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強裝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老祖宗氣息不順,擡眸見盧氏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她心裡更加不痛快,段嬤嬤幫着順了幾口氣,才稍稍舒坦些。
屋裡靜悄悄的,沒有哪個再動筷子,只常恆翰悶頭把一杯酒灌進了肚子裡。
柳氏面無表情坐在那兒,桌下疊在膝蓋上的雙手卻悄悄握緊了,這樣也好,她什麼也不用做,不用連累了賢妃娘娘,就能先把這些人一個個逼瘋了。
她知道盧氏是無辜的,甚至有一些同情盧氏,可靜下心來想一想,要怪也只怪盧氏嫁給了常鬱曄,而且還付出了真心,識人不清。
就跟柳氏自個兒一樣,也是識人不清,纔會叫常恆逸瞞了二十年。
虧得,沒有叫他瞞了一輩子,若不然,她以後無顏去地府裡見姐姐了。
好好的一頓團圓飯,最後不歡而散。
老祖宗又累又乏,回屋裡歇下了。
楚倫歆扭頭看了楚維琳一眼,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她只說了一句“路上小心些”。
楚維琳繫了斗篷,回身確定了霖哥兒穿得足夠暖和之後,與常鬱昀一道往外走。
院子裡的燈籠還亮着,院子中間,兩個跪着的人影格外醒目。
老祖宗罰跪,即便是下着大雪,也沒有人敢上去撐傘,常鬱曄和常鬱曉都是直接從屋子裡出來的,沒有披斗篷,渾身都凍僵了,肩上頭上全是落雪,身上溼透了。
常鬱昀看了一眼,眉頭便緊緊鎖了起來。
徐氏心急,拉着盧氏說着話,盧氏悶聲不響的,徐氏只好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人能幫着說幾句好話,這麼跪下去,可是會出事的。
楚維琳看在眼裡,忽然想起了前世時的自己,也是跪在這個位置上,跪到扛不住了爲止。
應該說,不僅僅是楚維琳,塗氏跪過,連大趙氏也曾經跪過。
老祖宗罰起媳婦們來素來厲害,卻從未在大雪天裡這般罰過,此刻跪在這兒的是常鬱曄和常鬱曉,可見老祖宗是動了大肝火了。
常恆淼搓了搓手,張口便是白氣,他搖了搖頭,在徐氏感激的目光中走向了常恆翰,道:“寒氣入髓,可是要出大毛病的。”
常恆翰睨了常恆淼一眼。
常恆淼低聲道:“你別怪做弟弟的講話直接,長房如今就嵐姐兒和聆姐兒,一個哥兒都沒有,他們兩個凍壞了身子骨,長房以後怎麼辦?指望連親事都沒定下來的鬱暉?還是說,你要跟我們幾房伸手不成?”
這話講得不僅直接,而且難聽,常恆翰氣得吹鼻子瞪眼,可常恆淼的話卻又不是沒有道理的。
恭字輩男丁太少,這一直都老祖宗的心病。
常恆翰也不想真讓兒子們折損了身子,可老祖宗罰的,他沒有叫起的道理。
常恆晨過來打了個圓場,道:“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依我看啊,讓他們兩個去祠堂裡跪着。”
祠堂裡冷清不假,可關上了門,總比這院子裡寒風瑟瑟大雪紛飛要強,等回屋裡換了這身溼衣服,穿得暖和些,地上墊了厚墊子,再去祠堂裡跪一夜,到不至於熬不住。再機靈些的,懷裡塞個手爐取暖也是成的,也不會有人去老祖宗跟前爲這事告狀。
常恆翰板着臉點了頭。
徐氏長長鬆了一口氣,連忙小跑到常鬱曉身邊,幫他拍打身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