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風月入我相思局

三月十八日這天,穆家發生了一件大事,袁家進碼頭的那批軍火被霍長凡,帶兵奪了個正着,下午四點霍長凡就地襲擊了袁家的昌池,短短一個晚上,鎮守昌池的縣長未抵抗得住霍長凡的火力,在天還沒亮之前,棄城而逃。

霍長凡在昌池奪地爲了王,袁家防不勝防,等援軍趕過去,一切都木已成舟,城外早就站滿了霍家的軍隊,昌池的城池緊閉,裡面一片硝煙瀰漫。

穆鏡遲在下午六點接到了這通消息,坐在客廳整整兩個小時都沒有動,屋內安靜的可聽到彼此之間的腳步聲。

沒有人敢發出太大的動靜。

只有周管家安靜立在穆鏡遲身邊。

第二天早上八點,袁成軍的電話便打到了穆家,問穆鏡遲這是怎樣一回事,雖然語氣裡是平靜,可明顯是來問交代的。

軍火入碼頭,恰好就被早已經苟延殘喘的霍長凡給劫了,不僅讓他瞬間實力大增,還把昌池打了個措手不及,鎮守昌池的縣長,還抵抗不住火力,棄城而逃,這對於袁成軍來說,無疑是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誰都明白,袁成軍打來這通電話意味着什麼,他懷疑穆鏡遲是不是和霍長凡一起來搞他,只是這話未說出口而已。

穆鏡遲不疾不徐回袁成軍:“九爺若是一開始就不信我,必定也不會來和我們穆家結這門親家,既然結了這門親家,也請九爺繼續信下去。”

袁成軍沒想到穆鏡遲會將話說得如此直白,不知道是無言以對,還是在沉思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當然信你,就如你所說,如果一開始我不信你,怎會親自來攀這門親家?只是鏡遲,這批軍火我們這邊是決計不會泄露什麼,我擔心的是你那方——”袁成軍的話,說到這裡頓了頓,才又說:“是不是出了什麼奸細?”

穆鏡遲當時手持着電話,良久都未曾言語,好半晌,他笑着說:“我會給九爺一個交代,還請安心等待。”

袁成軍見穆鏡遲如此說了,當即便也不多言,他說:“好,鏡遲,我信你。”

很快,這通電話便被掛斷了。

我本來要下客廳的,可走到樓梯口,我又轉身回了房間。

沒多久,周媽便端着早餐走了進來,我正靠在沙發上翻着雜誌。

周媽把早餐放在桌上後,便對我叮囑說:“現在穆家正是多事之秋,您可千萬別下樓去,免得惹先生煩,昨晚他可是一晚上都未睡,一直坐在客廳。”

我說:“這袁家也真是,穆家好心好意送他這批軍火,到頭來丟了,竟然又怪穆家,真是沒良心透了。”

周媽替我盛了碗粥說:“外面這些事情,我倒是不清楚,不過,袁家那邊懷疑我們穆家出了奸細。”

周媽將粥碗遞給了我,我接過,卻並未第一時間用,而是側頭問周媽:“竟然還有這等事?誰不知道穆家在這方面的消息保密有多嚴,怎可能會出奸細。”

周媽遞了個勺子給我:“您別多問就是,先用早餐吧。”

我也沒有再多問,接過周媽手上的勺子,低頭攪拌着碗內那碗濃稠無比的粥。

可是周媽下去沒多久,傭人便又走了上來,說是穆鏡遲請我下去。

我捏住勺子的手一頓,當即便看向僕人問:“可有說什麼事?”

傭人說:“請你一道下去用餐。”

我看了一眼手上那碗粥,便對傭人說:“跟他說,我已經在用了。”

傭人聽聞,正要走,我又立馬說了句:“等等。”

傭人側身看向我,我放下手上那碗粥,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說:“我現在就下去。”

我沒有再管傭人,起身去浴室換下了睡衣,然後朝着樓下。

到達客廳,穆鏡遲正用着餐,他沒有去餐廳,桌上擺着我的那份早餐,我如往常一般在他面前坐下,然後拿起了桌上的勺子,默不作聲的吃着。

穆鏡遲也沒有和我說話,而是低眸瞧我吃了一會兒,然後才拾起公筷替我夾了一塊排骨在我碗內說:“又挑食。”

我剛想把排骨夾出來,穆鏡遲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我也只能再次放回去,低頭咬着。

他問:“今天可有想去玩的地方?”

我說:“沒有。”

他說:“不去逛會街?”

我將臉埋在碗內,頭也不擡說:“在家裡挺好的。”

這個時候王淑儀從外面走了進來,她到達穆鏡遲身邊後,便低聲喚了句:“先生。”

穆鏡遲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王淑儀又說:“我有事要和您說。”

穆鏡遲不是很喜歡,別人在他用餐時打擾,所以神色起伏不是很大,又替我夾了些魚肉,淡聲問:“哪一方面的事。”

王淑儀說:“關於軍火泄露的事。”

穆鏡遲替我夾菜的手一停,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將我挑出來的魚肉,又替我放回了碗內,對王淑儀說:“之後再說。”

王淑儀也沒有辦法,只能往後退了下去,在一旁等候着。

穆鏡遲瞪了我一眼說:“不準再給我挑。”

我沒說話,又繼續悶不吭聲的咀嚼着,穆鏡遲並未用多少,一直看着我吃的差不多,他這才起身帶着王淑儀上了樓上的書房。

我撐到不行,便放下了筷子,周媽把水杯遞了過來,笑着說:“還是和先生在一起用餐好,先生至少會盯着您把碗內的飯吃完,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一兩口隨便解決了,從來不用心吃飯。”

我說:“吃飯還要用心嗎?我吃的下自然會吃,我又不是小孩,讓他時刻盯着。”

周媽笑着說:“先生不就把您當小孩對待嗎?其實您說的也在理,您都這麼大了,可他卻依舊對您不太放心,衣食住行,始終要親自盯着。”

我沒有回答周媽,只是在心裡冷笑。

僕人來收拾桌上的碗筷,我便上了樓,可是沒有回房間,見二樓都沒有人,徑直朝着穆鏡遲的書房走去。

穆鏡遲的書房有個玄關的設計,所以當我悄悄挪開書房一絲縫隙時,裡面的人不會輕易察覺。

不知道王淑儀給了穆鏡遲一份什麼東西,坐在書桌上的穆鏡遲始終都未動,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上的資料之上。

王淑儀在他書桌前安靜的候。桌上的香爐依舊燃着沉香,好半晌,穆鏡遲合上了手上那份資料,忽然提起手,將那些資料在燭火上點燃,烈火吞噬着紙張,穆鏡遲將那份東西丟在了地下化資料的火盆內,冷眼看着那些東西化爲了灰燼。

王淑儀大驚,喚了句:“先生!”

穆鏡遲卻並未理她,當最後一絲火吞噬掉紙張最後的一角,他面無表情說:“不用再多說,也不用再查。”

王淑儀不敢置信盯着他,眼裡不知道是痛意還是難受,她說:“那您打算怎樣給袁成軍交代?畢竟這件事情——”

她話未說完,穆鏡遲拾起桌上一處剪燭火的剪子,在那燃燒得正旺的燭火上撥弄了兩下,他似乎在沉思什麼,許久都未說話,只有燭火在他那張平靜的臉上閃爍跳躍着,好半晌,他低聲說:“這種事情該怎麼做,還需要我教你嗎?”

他將燭火上的引線徹底剪滅,然後這纔看向王淑儀。

王淑儀有些參不透他的意思,她瞧了很久很久,才含着淚問:“您是說……找個替死鬼頂替上去?”

穆鏡遲見王淑儀如此說,他擦拭着手,然後端起桌上那杯茶,笑着說:“不錯。”用誇獎的口吻說:“最近越發機靈了。”

王淑儀卻並未因爲他的誇讚而開心,只是低聲問:“您就這麼捨不得傷她?”

穆鏡遲揭茶杯的手停了停,卻並未看王淑儀,而是繼續手上動作,聲音聽不出喜怒說:“你應該清楚,我最不喜什麼。”

他低眸飲着茶。

王淑儀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說:“我知道您從來不喜下屬懷疑您的決策,可是這一次先生我不得不說,您太驕縱她了,這次的事情很清楚,我查了她這段時間所有往來,見的所有人,她和喬太太交往甚密,您應該清楚喬太太和袁太太是什麼交情,而袁太太又是袁傢什麼人,軍火這麼重大的事情,身爲袁成軍的妻子,袁太太不會不知曉,那麼小姐利用喬太太去袁太太口中,套出這樣的消息來,不過是易如反掌,同樣是打牌認識的,爲什麼小姐不和烏太太交往甚密?她很聰明,因爲她知道烏太太從袁太太口中套不出話來,而袁太太更加不可能告訴烏太太這方面的任何事情,事到如今,您還要對她進行包庇嗎?”

王淑儀見穆鏡遲沒反應,還想說什麼,穆鏡遲忽然將手上的茶杯往桌上用力一拍,那隻茶杯便合着滾燙的熱水在他手下震了個粉碎。

王淑儀動作一僵,她錯愕的看向他,終究不敢再說什麼,只是低着頭。

穆鏡遲冷笑說:“你以爲我不清楚?她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她一挑眉我就知道她要做什麼,這些還需你來教我?”

王淑儀不敢再發一言。

穆鏡遲盯着她,眼睛是褪不去的寒冷說:“如今她即將要嫁去袁家,我不想再惹出什麼事端來,既然是我當年太過驕縱,那麼如今這樣的後果,也怪不得誰,我自食其果罷了。”

王淑儀說:“您有沒有想過小姐背後藏着的是什麼人。”

穆鏡遲卻並未在意,只是似笑非笑說:“是什麼人,時間一長,自會相見,而且也是該相見了。”

王淑儀說:“那我現在去給袁成軍一個交代?”

穆鏡遲嗯了一聲,提起筆在信紙上下筆:“袁成軍行軍打仗這麼多年,能夠在這天下站穩腳跟,不會沒有真本事,所以爲了防止他查到喬太太那,在這之前記得將事情做乾淨。”

王淑儀試探性的問:“那喬太太您打算如何處理?”

穆鏡遲停下了筆,頭都未擡,不含感情說了兩字:“殺之。”

王淑儀臉上閃過一絲細微的情緒,良久才說:“可是如果喬太太突然死亡,會引起袁太太的懷疑嗎?”

穆鏡遲將信紙從桌上拿了起來,放在燈光下晾了幾秒,悠悠說:“不會,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婦道人家,就算知道答案在哪,也不有那膽量宣之於口,而她自己本身更不會有膽量去承認是自己泄的密。”

信紙上的字跡幹了後,他將信折於信封內,然後遞交給王淑儀說:“把這封信交給袁成軍。”

王淑儀說了聲:“是。”便走了上去小心翼翼接過。

在王淑儀出來之前,我悄悄合上了門,然後輕輕從門口退了去,誰知道一轉身便看到了周媽在身後,她剛想說話,我衝了上去一把捂住了周媽的脣,周媽端着藥湯的手晃了晃了,似乎是外面細微的聲音驚起了裡面的注意,穆鏡遲在書房內問了句:“誰?”

我看向周媽,周媽立馬回了句:“先生,是我。”

書房內這才沉默下來,我不敢在這裡多停留,怕王淑儀會出門,便迅速衝進了自己的房間。

之後,周媽送完湯藥回來,來到我房間,我立馬起身問:“怎麼樣?有發現什麼?”

周媽說:“送藥進去,先生倒是沒多問什麼,表情如常。”

我鬆了一口氣,倒是周媽,她關上門,皺眉朝我走來說:“小姐倒是您,您沒事在那偷聽什麼?要是讓先生在知道了,又是一頓罵,您不明白嗎?”

我敷衍的回答:“我清楚的,我清楚的。”便轉身就走,隨手從桌上抓了只蘋果,我咬了一口。

周媽又跟在我身後說:“您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情,有什麼想知道的,光明正大的問便是,遲早這樣偷聽下去,裡面的人必定會發現的。”

我笑着答應:“好,我清楚的。”

不過在周媽出我房間之前,我寫了一封信給周媽,讓她替交給喬太太。

周媽不知道信裡面是什麼,我又叮囑了一句:“千萬不能讓穆鏡遲知道。”

周媽有些猶豫。

我哀求着她說:“您就幫幫我好不好?只是遞封信。”

周媽半信半疑問:“信封裡面沒什麼吧?”

我舉起手發誓說:“絕對沒什麼,不然我——”

我話還沒說完,周媽立馬捂住我嘴巴說:“哎呀,好啦,好啦,幹什麼發毒誓。”

她將信接過,便藏在了袖子中說:“正好,我明天要隨老周出門辦事,倒時候順路給你送過去。”

我摟住周媽的脖子,撒嬌說:“周媽就您對我最好了。”

我並不希望喬太太因爲這件事情喪命,相反我更希望袁成軍知道這件事情是我泄的密,一旦他知道這件事情是因爲我,那麼他還會要一個葬送他一座城池的兒媳婦嗎?他甚至會懷疑,我是不是穆鏡遲派過去的奸細,他對穆鏡遲就會大打折扣,倒時候事情會怎樣發展,誰都預料不到。

第二天周媽跟隨着周管家從外頭回來,我問周媽信是否已經送到,周媽悄悄告訴我說:“已經送到了,並且是喬太太親手拿到的。”

莫名的,我心裡鬆了一口氣,我甚至還在心裡存着一絲僥倖,喬太太會不會把事情捅出去呢?

正當我這樣想着的時候,差不多到週四的一個晚上,外面下着傾盆大雨,颳着狂風,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望着外面的雨夜發着呆,忽然一通電話打了進來,尖銳的電話鈴聲將我從沉思中驚醒。

我低頭看了一眼我手邊的電話,最後便將話筒拿起,放在耳邊剛喂了一聲。

裡面便傳來子柔的一句:“陸小姐。”

我有些驚訝,爲什麼子柔會給我電話,正當挑眉時,我心裡逐漸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子柔說:“喬太太讓我給您一通電話。”

我的心一陣一陣往下沉,握住話筒的手在抖,我甚至不敢問下面的話。

接着,就是子柔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的哭聲,接着,他便掛了電話。

我手上的話筒從手間滑落,我整個人無力的癱坐在沙發上,連周媽從樓上下來,在我身後喚了我幾聲,我都未有反應。

接着,周媽又問了句:“小姐,您臉色怎如此蒼白?”

我看了周媽一眼,笑了笑,並未說話,然後便緩慢的朝着樓上走去。

第二天早上,有傭人從街上購買了的東西回來,她們在樓下說,秦字號的藥材鋪的三姨太帶着春蘭院的頭牌子柔跑啦,捲了秦春來所有財產,可是兩人在逃跑的水路上,船便沉了,喬三姨太不懂水性,活活淹死在了南河中央,而春蘭院的子柔,不見了蹤跡,沒找到屍體。

傭人說,喬三姨太的屍體找到前,是在水裡泡了一晚上,整個人擡上來,面容早就被水泡得不成樣子。

她那年過半百的丈夫,秦春來氣得拿起鞭子在自家門口鞭她屍呢,可見對這個一直在外面偷人的三姨太有多憎恨。

在這個年代,偷個情都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何況是帶着春蘭院的小倌逃跑,這對於秦春來而言,更加是一種足以殺死他的羞辱。

那些傭人聚在一起,各自談論着,言語間帶着幾分調笑的意思,聽在我耳朵裡,卻是極其的刺耳。

我說不出來什麼感受。

外公曾和我說,在這條路上,原本就會要犧牲很多很多人,很多你意想不到,甚至是你身邊的人以及你都未曾見過面的人。

就像那次在北關,那個刺殺穆鏡遲的殺手。

可是就算有了這個心理準備,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問自己,復仇是爲了什麼?爲了死去的家人,去葬送掉別人一條一條性命嗎?

到頭來,這還有意義嗎?藉着復仇的名義,肆無忌憚去殺人,這還是復仇嗎?

這不是復仇,這是在往復仇兩個字上,堆着成堆的白骨。

可是我陸家二十條人命就這樣作罷嗎?我阿爹阿孃,我那個死在她新婚當天的姐姐。

我已經理不清楚,這其中的一切了,我很迷茫,甚至是難過,我無法兩全。

這個時候,有個丫鬟走到我身後,對我說:“小姐,先生讓您去趟書房。”

我知道,穆鏡遲應該是知道那天我在書房門前偷聽,還有這封信。

他大約可能是因爲這件事情纔來找的我。

我沒有猶豫,直接去了書房,到達他房間裡,他卻非常和顏悅色,看向我,朝我招手笑着說:“過來。”

我瞧了他一眼,有些不知道他什麼意思,有半晌沒有動。

他又說了句:“發什麼呆,過來。”

我只能朝他走了過去,他正提着毛筆在桌上畫着什麼,見我來了便將毛筆遞給我說:“檢查你的功課,讓我瞧瞧你的字。”

我這才發現他在寫對聯,我當即瞧了一眼說:“我的字難看。”

穆鏡遲卻不理我,他依舊笑着說:“先讓我瞧瞧難看到了什麼程度。”

我沒想到他如此堅持,便只能從他手上接過那支毛筆,在國外生活這兩年,我早就忘了怎麼拿毛筆,我一時有些頭疼,見他盯着,便只能抓着毛筆,搖晃着手,笨拙的在宣紙上一橫一撇出來。

可是寫出來的字極其難看,還特別的胖,毫無瀟灑,毫無美感可言。

我一瞧,便覺得他是在捉弄我,把手上的毛筆往桌上一扔說:“我纔不寫,倒時候掛在牆上,被人看見了,肯定會笑死我。”

我轉身要走,他忽然一把扣住了我手,我看向他。

他說:“誰慣着你這些臭毛病?不高興,說不寫就不寫。”他指着被我扔掉的筆說:“撿起來。”

我看了他一眼,便撇了撇嘴,只能伸手去拿毛筆,繼續在宣紙上寫着。

可一提筆,手便又開始抖得厲害,都不知道怎麼下筆,我心裡一陣惱怒時。

他從後面將我擁在了懷裡,握住我手說:“放輕鬆。”便帶着我手在宣紙上一筆一劃寫着。

我們之間離得特別近,特別近,我可以感覺他說時,帶動的鼻息噴灑在了頸脖邊,溫溫的熱熱的,讓人有些難受。

我不自然的動了兩下,可誰知道,這一動,臉便擦到他脣畔,我嚇得整個人一縮,手下的毛筆就跟控制不住一般,在宣紙上滑了好長。

我下意識:“哎呀!”叫了一聲。

剛要手足無措去看他,他沒有生氣,只是控制住我亂動的腦袋說:“專心點。”

我不敢再亂動,便低頭,任由他帶着我在紙上寫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宣紙上卻是一句,風月入我相思局,怎知相思未相許。

穆鏡遲盯着宣紙上的字,好半晌,他擡手敲了敲我腦袋說:“果然,學一樣,丟一樣。”

我沒想到他竟然怪我了,我說:“是你偏要我寫。”

他問:“看來又是我錯了?”

我反駁說:“本來就是你錯。”

穆鏡遲笑着未曾說話,只是將宣紙從桌上拿了起來,微笑的看了一眼,大約是上頭的字實在看不下去,便無奈搖了搖頭,將宣紙捲了起來,放在了一旁的畫缸內。

然後他坐了下來,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我剛要從他書桌邊退出來,可這一退,我纔看到穆鏡遲的書桌上有一封信。

那封信是我寫給喬太太的,他卻像是沒發現我在看那封信一般,飲了一口茶,看向我問:“在看什麼。”

我剛要收回視線,他的手已經拿起了那封信,然後遞到我面前問:“看的是它?”

我沒有說話。

穆鏡遲見我不說話,便將信給打開,他目光在信的內容上巡視了一圈,然後在燭光上點燃說:“以後,我不想再看到這些。”

我說:“喬太太是你派人殺的?”

他盯着燭光說:“難道她不該死嗎?”

很淡很淡的一句話。

我冷笑說:“爲什麼不殺了我?”

很快,他丟掉了那封信,那封信帶着火苗摔落在地後,他看向我問:“你認爲呢。”

我將扭過了一旁,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沉沉的影子壓在身上時,穆鏡遲忽然捏住了我下巴,將我臉轉了過來面向着他。

他傾身看向我眼眸說:“我可以原諒你所做的任何事。”

我不想和他對視,想別過去,可誰知道他手又將我下巴別了過來,我被迫對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燈光下泛着水色的光澤,裡面晃悠着涼意,他說:“所以這件事情,你沒得選擇,明白嗎?”

我冷冷的和他對視着說:“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當年你爲什麼要那樣做,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姐姐站在那麼高的閣樓上,你可以親眼看着她死,我不明白爲什麼你可以看她死,家裡卻還要供奉着她的牌位,我不明白,爲什麼我陸家所有人全都死了,你卻獨獨留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敢如此正視穆鏡遲,和他說這樣的話,我以爲他會勃然大怒,他會給我一巴掌,可是他沒有,他什麼動作都沒有,只是盯着我雙眸,很平和的盯着我雙眸。

他說:“我從你眼裡看到了對我的恨意。”

我未曾料到他會突然說這樣一句話,我剛想收斂,他卻笑着撫摸着我臉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也在問我自己,爲什麼要留下你,爲什麼我可以看你姐姐死,卻無法殺掉當時才六歲的你,如果當時殺了你,你說現在我要替自己減少多少麻煩?”

他沉沉的笑了出來,手也從我臉上收了回來,他直起身,揹着我說:“這個世界上不明白的事情那麼多,又何必去追究那些結果呢。”

他似乎是想走,我在他身後問了句:“你有沒有愛過我姐姐,哪怕是一點點。”

他人已經走到休息室的門口了,卻沒有回頭看我。

很快,他說:“我累了。”

我說:“我不相信你沒有愛過她!那時候你帶我和姐姐出門玩時,你吻她,你看她的眼神,我不相信你真沒愛過。”

穆鏡遲這時,他轉過身看向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最終他說了三個字:“回去吧。”

便進了休息室。

我想追過去,不過下一秒門便被關上。

我站在門外看着,愣了愣看着,好半晌,我嗤笑了出來:“是我忘了,你根本就不愛我姐姐,當年若不是我姐姐,你又怎麼有機會滅我全家呢,只是我姐姐到死都不相信,你對她感情竟然是一場預測好的計謀。”

我退後了幾步,緩緩退後了幾步,這個時候書房門被人推開了,王淑儀站在我身後。

我立馬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面無表情從書房內走了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發現房間門被人鎖了,我拍了幾下門,又開了門的鎖,發現是被人從外面關住了,我大喊着:“周媽!周媽!”

沒有人迴應我。

我跑到窗戶口,窗戶口全都站滿了守衛,我又回到房間,跑過去翻了一眼日曆,十六……

原來竟然就在這幾天,我倒是忘了。

我整個人重重跌坐在了牀上。

沒多久周媽紅着眼睛端着早餐從外面走了進來,我看向周媽問:“他是不是把我關起來了?”

周媽沒有說話,只是把早餐放在牀邊對我說:“今早上廚子做了您愛吃的水晶餃子,剛出鍋,您快過來瞧瞧。”

我衝了過去,拉住周媽的手問:“是不是真的?周媽?你回答我啊!”

周媽說:“是真的,先生說一直到您出嫁那天,都不準您出這間屋子。”

他竟然連讓我走的機會都不給我,他竟然都不給我。

我眼淚在那一瞬間便迸發出來。

周媽握住我的手說:“小姐您別哭,先生是怕您有危險,您別哭啊。”

我沒有理周媽,只是有些絕望的望着那扇緊閉的門,我破涕笑了出來,對周媽又是哭又是笑說:“還有幾天我就要結婚了,是啊,他怎麼不瞭解我,他怎麼會不瞭解我下一步要做什麼,他怎麼會不瞭解。”我將周媽端上來的餃子往地下狠狠一扔說:“是我一直都未曾瞭解他!一直都是我!”

周媽見我忽然這樣,有些手足無措的站在那裡,她不敢靠近我。

我又衝了過去,握住周媽手,哭着說:“周媽,我要打個電話,你讓我打個電話,我求你替我去求求他!讓我打個電話,我不會跑的,我只想打個電話,我求你了!”

周媽見我哭成這樣,一時半會反應不過,當我衝到門口,要去開門時,王淑儀便站在了門外。

我看向她,她也看向我,我想說什麼,她卻預先說:“我替您去求。”接着,她不再看我,從我門前,接着,那扇門又被合上了。

周媽從後面扶住了我,她哭着說:“小姐,我們去牀上坐會兒吧。”

我沒有說話,只是任由她扶着,我一直盯着那扇門,死死的盯着那扇緊閉的門,差不多半個小時,王淑儀再次走了進來,她對我說:“先生說讓您下去。”

周媽問:“先生同意了?”

王淑儀將門徹底打開,她嗯了一聲。

周媽便高興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扶着我說:“走吧,咱們下樓。”

我笑出了聲,我鬆了一口氣。

我去了樓下,我拿起了話筒,撥通了那通電話,電話響了兩三聲,裡面傳來宋醇的聲音。

不知道爲什麼,我會如此想笑,於是我就真的笑出了聲。

宋醇聽到我的笑聲,便知道了我是我,他略微驚喜的問:“清野,是你嗎?”

我說:“是我。”

宋醇大喜,他問:“現在說話方便嗎?”

我說:“方便。”

他似乎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了,他和我說着那批軍火的事情,他說那天他們所有人大獲全勝,他說他從未如此開心過,他說一切都很近了,一切的一切,他說包括帶我走。

他見我許久都未說,便問:“清野,你怎麼了?”

我捂着脣,防止自己哭聲溢出來。

宋醇又問了句:“清野?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你旁邊有人,所以你說話不方便?”

我擦着臉上的眼淚,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嘶啞着聲音說:“我沒有,我、我這邊很方便。”

宋醇鬆了一口氣,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對了,我已經和外公說了要和你結婚的事情,外公同意了,清野,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說:“你不要等我了。”

他第一遍沒聽清楚,他說:“你說什麼?”

我說:“你不要再等我了。”

他焦急的問:“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不想走了。”

宋醇說:“不對,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清野,你告訴我,我幫你解決,我們不是說好一起走的嗎?難道你忘了嗎?清野,你不能這樣,我們約好的!”

我親眼看着我一直在追求的一個夢,就這樣建立,又這樣破碎,我聽着宋醇那邊焦急的聲音,我笑着說:“我們約好的不算數,我們這輩子都不可能,我們也不合適,就這樣,我掛了。”

宋醇還要說什麼,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將話筒狠狠摁了下去,沒多久,那邊又打了過來,一直響,一直響,一直響。

整間屋子都充斥着電話的鈴聲,我坐在那一動不動,只是看着,看着它從響到安靜,又從安靜徹底變爲寂靜,再後來徹底化爲平靜。

再後來,我將那電話狠狠掃在了地下,耳邊是一聲尖銳的響,我望着地下那堆殘碎,哭着笑了出來。

我起身從客廳離開,回了房。

婚禮來的很快,昌池丟了,並未影響我和袁霖的婚事半分,日子依舊定在十六那一天。

這樣的場景我太熟悉不過了,嗩吶聲,鞭炮聲,喧譁聲,我看着鏡子內的自己,我看着那身豔紅的衣裳架在了身上。

我被人蓋上紅蓋頭後,又被人從椅子上扶了起來,周邊一片雜亂,我看不見,只知道身邊的人是喜婆,架着我的不是周媽,而是一個陌生的丫鬟。

耳邊亂糟糟,她們團着我下了樓,我聽見很多人在道着恭喜。

這麼多人,我卻沒有見到穆鏡遲,從婚禮前一天晚上開始,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周媽和我身邊那個女人扶着我,到達大廳門口,所有人全都停了下來,屋內仍舊是一片鼎沸,男人鮮紅色的一片裙角出現在了我面前,緊接着有雙手朝我伸了過來。

我動彈不得,我沒有動作。

周媽在一旁捂着脣,哭着說:“小姐,新郎來接您了。”

身旁的丫鬟見我不動,低低提醒了我一句:“小姐,別誤了吉時。”

我還是沒有動,那丫鬟鉗住了我的手,強制性的把我放在那男人的手心裡,那是我不熟悉的溫度,我想往回縮,努力想往回縮,誰知道,在這片鼎沸之下,我聽見袁霖對我說了句:“你能夠縮去哪裡,還不如安靜點,雙方都省事。”

原來,他也是不想的。

我忽然想笑,是啊,我不願,他又怎會願意。

因爲他這句話,我徹底安靜了下來,我將手放入了他手心,他牽着我,在喜婆的牽引下,我離開了這生活了十幾年的屋子。

一片鞭炮聲中,周媽拽着我的手始終都不肯鬆,她哭着說:“小姐……”

我也拽着周媽,我想讓她跟我走,陪我去那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出來,下一秒,喜婆便衝了出來,將我和周媽相互握緊的手,硬生生掰開,我聽見她用最喜慶的聲音說:“走吧,快走吧,新娘子上轎咯!”

我和周媽連最後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在這急促聲當中分離了……

當我們即將彎身上車時,我停下了動作,袁霖也隨着我停了下來,他大約在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喜婆見我不動,站在我身邊笑着問:“小姐,怎麼了?可是還有話要對家裡人說?”

我依舊沒有動,突然之間嗩吶聲停了下來,喧譁聲停了下來,鞭炮聲也消失了。

我聽見宋醇從人羣裡衝了進來,他大喊着:“清野!跟我走!”周圍一下子亂糟糟的,好多人,我看不見前面的一切,但我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在擋着他。

宋醇哭喊着,他說:“清野,跟我走啊!”

我想用手去揭頭上的紅綢,這時候扶着我的那丫鬟,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除非您想讓他死。”

好半晌,我無力再掙扎,只是緩緩將手放了下去。

很快嗩吶聲再度揚起,宋醇的哭喊聲,漸漸被那些熱鬧的喧譁蓋了下去,到最後竟然再也無法從人羣中尋到他的聲音。

我閉了閉雙眸,重新將手放入了袁霖手心。

也許,我和袁霖這場婚姻,從這各種的不順利當中,就註定今後我們的婚姻是一場不幸。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衰。

可那時候的我們都未曾領悟出這點。

我們兩人均都在對未來的恐懼中,和懷着對這場婚姻的麻木與無可奈何中,一起走進了那座墳墓。

那座墳墓從此以後,將我和穆鏡遲隔在兩端,他在天的那一邊,我在天的這一邊,我從沒有如此恨過他,他葬送了我第一段感情。

當然,以後,他還會葬送我更多更多的感情。

我和袁霖進入了車內後,車子便很快從穆家的門口開離,我沒有顧身旁袁霖的表情,一把將紅蓋頭從腦袋上一扯。

所有的一切,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看見周媽那張臉,在人羣殷切中尋着我們的車,瞧着我們的車,以勻速的速度開離了她視線中。

後來怎麼樣,我不是太能清楚去分辨了,我手上扯下的那塊紅蓋頭,又被喜婆給蓋上,喜婆在一旁嘮叨說:“哎呀,陸小姐不吉利的呀!”

車子到達袁家,我和袁霖兩個人拜了天地,我便被丫鬟和喜婆扶進了新房。

那是一間無比陌生的房間,四周全部站滿了袁家的士兵,這不像是一間新房,更像是一間監獄。

我將紅蓋頭重新罩在了腦袋上,我不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那坐了多久,外面仍舊是亂糟糟的一片。

這個時候有人走到了門口,我以爲是袁霖,當即便全身緊繃坐在那。

我手摸了摸身上的刀,我想要是袁霖敢靠近我一步,我就殺了他。

可是門口那個人卻沒有進來,我聽見屋外的士兵喚了句:“穆先生。”

我清楚的感覺自己的身子抖了三下,很快,我鬆開了摸住刀的手,只是很安靜很安靜坐在那。

門外投射進來的影子在地下晃了晃,很快,只停留了一會兒,影子便隨着主人的動作悄然遠去。

他一句話都沒有留,一個字都未言,就將我扔在了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揭開蓋頭的一角,看向鏡子內的自己,竟然全是淚。

我以爲我不會哭。

那天晚上,袁霖喝醉了被人擡了進來,他躺在那張牀上,我坐在鏡子前,和他隔了一段距離,我們兩個人就一直這樣維持着雙方的姿勢,紅燭在燈光下跳動着,發出啪啦的聲音,一直燃燒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哪裡,揉着頭看了一圈後,看到坐在化妝鏡前的我時,他竟然嚇了一跳。

不過很快,他便從牀上跳了下來,衝外面喚了句,打水。

沒多久,一直守在門外的傭人們,如魚羣灌入趕了進來,所有人見我還穿着喜服,都愣了幾秒,不過誰也沒有說話,趕去替袁霖洗漱了。

接着,他看了我一眼,什麼都沒說,朝着門外走了去。

剩我一個人依舊坐在那兒。

我跟過來的一個丫鬟這才小心翼翼走了過來,在我身邊說:“小姐,我們洗漱吧?”

我嗯了一聲,然後隨着丫鬟起身。

等我收拾好出來後,袁霖已經在前廳了,袁成軍還有袁太太也在,我們自然是要敬茶的。

袁霖等了我一會兒,我們兩個人便在丫鬟的協助下,給袁太太和袁成軍敬着茶。

袁太太臉上是合不攏的笑,而袁成軍相比之下威嚴的很,不過還算和藹,兩人喝了我們的茶後,便一人給了我和袁霖一個紅包。

袁太太牽着我的手,又牽起袁霖的手,把我們兩個人手相互握在一起,笑着說:“娘啊,沒什麼話要說,只希望你們兩人以後相敬如賓,和和順順,替袁家生個大胖小子。”

袁霖嘴角扯出一絲譏諷的笑,不過很快,他說:“謹遵娘教導。”

接下來便是袁成軍說話,袁成軍先看向我,他說:“我與鏡遲是舊時,所以清野嫁來我們家,不用覺得生疏,只把這裡當自己家便可。”他又指着袁霖說:“要是這小子以後敢欺負你,和爹說,爹給你教訓。”

我微微一笑,回了句:“謝謝爹和娘。”

袁成軍和太太都很是欣慰看向我,敬完茶後,我和袁霖便一起從青石地板上起身,去餐桌邊用餐。

袁太太和袁成軍碎碎唸叨着家常,誰都未曾發現,我和袁霖兩個人未發過一眼,雙方都是沉默的吃着碗內的飯。

不過很快,在這頓飯所有人都還沒結束中,袁霖第一個放下了手上的碗,然後說了句:“你們慢用。”

他起身就想走,袁成軍忽然一筷子拍在了桌上,冷哼了一聲問:“去哪兒?”

袁霖沒有回頭,只是說了兩個字:“回房。”

袁太太瞧向我,便趕忙拉起我的手說:“正好清野也用完餐了,你們兩一道回去唄。”

袁太太立馬朝我使眼色,我只能站了起來,對袁成軍和袁太太說:“娘和爹慢用。”

袁太太笑着哎了聲。

我便跟着袁霖一起走,回到房間,我的丫鬟青兒正在給袁霖收拾牀上的東西,可是纔剛起來,袁霖忽然衝了過去,一巴掌打在青兒的臉上,大怒問:“誰讓你碰的!”

青兒被這一巴掌,打得鼻孔流血,倒在地下許久都沒有動,袁霖看到她把我們兩人的衣服折在一起,當即便把我的一扔說:“滾。”

大約說的是讓我,只是沒有講的很明白。

我把青兒從地下扶了起來,然後笑着對袁霖說:“滾?好啊,讓我滾去哪裡?”

袁霖的丫鬟進來後,我反手給了他丫鬟一個巴掌,那丫鬟也滾在了地下,我指着地下的丫鬟說:“不長記性的東西!誰讓你如今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