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頭想了一想,慢慢答他:“樹上的葉子。”
那是很久以前,我在一顆瀕臨滅絕的星球上,曾經聽過的兒歌。一個年輕的人類母親,在生命最後一刻,向着她懷裡天真甜笑的孩兒,輕輕唱響的溫柔歌謠。
在經歷無數時空變換過後,我居然還記得,依稀記得,那小孩子粉嘟嘟的臉容,還有他媽媽渾身傷口,卻仍然堅強微笑的沉穩模樣。
“哦。”阿迪硬聲點頭,轉瞬又低低問道:“你明天還唱麼?”
我不緊不慢地往樓下走去,以指尖漫劃過他垂落於腿側的手背:
感動與喜歡。
他的精神波段原來存在如此簡單卻歡樂色彩,令我浮淺曲線跳動若黑白琴鍵,組成一小段明快音符。
“如果阿迪想聽的話。”我面無表情地答完他問題,然後離開。
乘白弱水休息時間,往公主裙外面套了件透明雨衣,換了雙防水鞋,我開始對這幢被灰塵蛛網包圍的小別墅進行全方位大掃除。
爲免除阿迪疑心,我所有動作:清理多餘物品,修整破損傢俱,灑水,拖地,擦窗,等等,都謹慎表現出比受過家政訓練的普通人類少女稍爲熟練一點點,稍爲迅速一點點的職業水平。
而且,爲徹底貫徹woking on and off ,這條全人類勞動階級在與他們的僱主合作與鬥爭交織的漫長曆史裡所總結出的寶貴工作原則,我保留了很大一部分力氣,在白弱水醒來之前,只輕鬆整理乾淨小樓內一半房間。
餘下的,放到明天,後天,以後的每一天,閒得無聊時再做也不遲。
因爲,時間有限,事情卻是永遠做不完,只要你眼裡看得到的地方,總會有意想不到的工作出現。
阿迪始終袖手旁觀,只是當我停下來休息,擦亮了工人房木桌上那隻老式唱機,預備試碟片時,忍不住皺緊眉頭,出口阻止:
“夫人還在午睡。”
“嗯,我知道。”我低頭,不爲所動,拆開了包裝紙。
“小姐,你知道還要放?”阿迪冷冷低斥着,欲制止我上發條。
我握緊唱機手柄,淡然回話:“夫人應該快醒了。”
其實我已經查看過他腕錶,時針接近下午四時許,正是白弱水午休之後再度醒來時辰。
雖然她的午休時間有點過長,對於一個準點借吃藥進入安眠的人來說,卻很正常。
阿迪在她吃完飯之後,我洗碗時,通過廚房面向那前庭古樹的兩頁窗口,不小心見到他親自餵過她兩顆藥丸,且抽動脣角強笑着,騙對方是糖果。
白弱水似早已習慣這種完全只能騙過小孩的粗劣技倆,居然毫不猶豫地張大嘴巴,笑眯眯地乖乖嚥下去。
一道婉約歌聲帶着些許沙雜音,自上足發條的唱機裡緩緩傳出,慢慢往房間外飄蕩開去。
阿迪緊擰成團的眉頭,被這漸次飛揚的音樂聲輕易撫平,見他不再反對,儼然安靜地坐到我擦得已不見纖塵的桌旁木椅上,擺出一副仔細聆聽狀,我提足出了工人房,往樓上而去,尚未推開白弱水臥室門,已聽到她異樣蒼老的低沉和唱。
與她人前故作姿態的虛假天真,截然不同的蒼老成熟聲線。
我並不急着進入,只學阿迪站在門邊,聽她長長嘆息着,慢慢結束對她來說實在有些吃力記取的唱段,再輕輕敲門。
扶她起牀,洗漱,爲她梳理黑白摻半的髮絲,輕綰成一隻舊時貴婦圓髻,往那中央橫插一支碧玉釵。
在鏡中再見白弱水容色,因被我細心打點過,養足精神的眉目間顯出幾分成**人獨特風韻。
她在鏡子裡,眸中不露痕跡地閃現一抹淡淡銳光,寂寞且深沉的驕傲光采,應當是想起她算得上光鮮輝煌的昔日年華罷?
原來,縱便是再裝傻充愣,也無法掩蓋這女人本質裡極度愛美天性。
再站起,與我面對,穿上一條絲段藍花旗袍的白弱水,仍是一張半是迷糊半是清醒的興奮臉容:
“雪兒!媽媽想聽故事了!爲媽媽講故事好不好?”
我牽她手,走下樓來,坐到前庭古樹下,伴着不絕於耳的舊日輕柔音樂,捧起小桌上那本精裝版的厚重童話故事書,開始爲她朗讀,完全沒有表情地朗讀: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非常有錢的公主,遇到了一個十分有錢的王子。。。。。。。。。。。。。。。
照條約,我只讀到王子變心之前,便果斷停止,令她癡迷般地陷入冥想,將公主與王子依舊甜蜜相愛的故事情節幸福回味,再起身去做晚飯。
晚飯依舊三人同桌而食,這次阿迪很合作,準點坐到他座位上,表情兇惡地只管大口大口吃他爲自己點的菜:
清炒苦瓜,朝天椒爆炒肉絲。
當然,這兩樣我還是基本爲他添加了些許開胃佐料,叫他不吃完都不行。
飯後,再陪白弱水坐在客廳質地名貴的綠絨沙發裡,看八點檔肥皂長劇,家長裡短,哭哭又笑笑,原來混日子也是很容易的。
劇未演完,在中段插播廣告時,白弱水因爲等得不耐煩,竟嘴角流着口水,歪着腦袋昏昏睡去。
將她扶回房裡睡覺,時間剛好到晚上十點。
可以走一段小路,吸取天上光能,再坐末班車回去。
上午八點,再乘同列班車來小樓打工。
這樣忙中有閒的時光,不知不覺便匆匆度過了一個星期。
這日晚間,如常服伺白弱水上牀睡覺後,不緊不慢地走在通往峰嶺別墅區的小路上,我坐在阿迪車裡時無意發現的荊刺花路,與那寬敞大道比較起來,更加適合鍛鍊我體能的漫行之路。
晚上秋風凜凜,刮過肌理如刀,我卻渾然不覺,腦子裡有些熱,手腳更是燙得緊,忽然之間,不免暗忖,難道這具脆弱女體又出毛病了麼?
回到和東街的小型蝸居里,速速淋浴過,再爬到牀上,合了眼矇頭大睡。
睡到半夜,身上更加熱得厲害,卻無法生汗,正輾轉間,卻聽到窗臺邊傳來細碎響聲,免不了警覺坐起,借天邊微弱星光望去:
一道矯健人影,正悄無聲息地跳下窗臺,向着我所處方向摸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