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戲挪到白日裡拍,本來也是爲了節省時間,趁着人員都齊,早些拍了,不耽誤後面的戲份。林導是這樣的想法。
但拍戲有時候,講究是一個人心的齊順。有時爲了一場戲來回折騰也是常有的事,有時一回邊順過了,那當然是大家眉開眼笑樂意見的。
劉慄回憶的戲份前頭已經補完了,現在便是夜戲了,鹿姿午夜夢迴前世,今生的夜半醒來,那種深入骨髓的涼意,對未來的迷茫,以及對將軍的朦朧愛意,她的心情,又是如何的呢?
這場夜戲,將軍的背影進入了鹿姿的夢裡,她夢見和將軍白頭偕老,恩恩愛愛一對夫妻,可是內心深處其實對男女之間的愛情抱有很大的敵意。
曾經宮中的女子愛上了他人,像是瘋子一般失去了自我。
爲了並不存在的虛僞的愛意,失去了自己最寶貴的生命。
那是多麼可笑啊。
她不能容許自己也犯這樣的錯。她天生是爲了玩弄男子存在着的,她的愛不會放在任何一人身上,就算是將軍也不行。
場景是漆黑只被明月光照亮的室內,鹿姿的眼前閃了很多的過往,她的嘴角露出一個笑意,夜裡的風吹開她的長髮,像鬼魅般的影子站在窗前,窗戶是緊緊閉着的,就像她的心一樣。
“卡。”林導喊的一聲,頓時又讓衆人從戲裡的世界回到了現實當中。
然而接下來的戲份纔是最折磨劉慄的地方。
雖然《流雲王妃》是被林導定位爲戀愛輕喜劇的,可劇場開展到了後面,喜劇效果也被沖淡了,鹿姿和將軍各自的命運都有一種徒然的悲哀,前生是妖妃的鹿姿今生對男子的無情、不信任,被皇帝顧忌敵視的將軍,在帝都如處樊籠一般。林導的戲重點在展示他們各自走出自己的命運,於是將軍慧劍斬去樊籠,推倒昏庸無能的皇帝,自己成爲了攝政王。而鹿姿則是終於接受自己的命運,明白了自己心意,嫁給了將軍,十里紅妝,一世夫妻,從此一起帶領這個國家走向繁榮的景象。
劉慄現在拍的,正是林澤飾演的將軍已成爲權傾天下的攝政王,黑色蟒袍,紫金玉冠,華貴不可言,他眉目之間彷彿浸染着一層風霜,但眼底的決心和堅定又是那麼地動人。
劉慄看見的他那一瞬間,他便是戲中的人物,和那個愛開玩笑的林澤分成了兩個人。
“姿兒,爲什麼不願?”
劉慄的心被牽引着,自然地把下一句臺詞說了出來。“將軍,不,攝政王,小女的心意已經不重要了,鹿大人不是已經把我許配給您了。”等她說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眼前這個年輕人帶入了戲中,拍了這麼多年戲的她居然被初涉的林澤壓了戲,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
劉慄壓住心頭冒出來的惶恐,將全部心思應付眼前的戲。“你還想要什麼?”她露出那種尖銳的嘲諷,微微側首的嫵媚,這是前生妖妃一貫的風流姿態。
多麼可恨。
難道她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林澤默默地看着她,“對,你無法拒絕的。究竟是爲了什麼?某一天我起來,整個世界都變了,我要安定,皇帝懷疑我別有動心,我要愛情,你覺得我在說笑言,我要這個天下,沒人相信我只是像讓所有人過上幸福的生活。我說的,我想要的,既然沒人相信,那我只能不顧一切去實現。”
他冷酷地爲自己戴上一個面具,語氣低沉得要把人捲進地獄之火當中。
劉慄額頭上都快冒出熱汗來了。被他盯着雙眼時,她忽然地,不知所措,所有的臺詞、特定的動作、疑豫的神情都忘記了。
鏡頭裡她的臉色蒼白,像一個垂死的老人。
在場的工作人員開始疑惑,討論起來。在旁邊的曉雲拿着水和風扇緊張起來,看着那個穿着古裝的美麗女人那樣頹然無辜的樣子,她心裡也是一陣迷茫,栗子姐這是怎麼了,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而林澤也從他的世界走了出來,他也發現了劉慄的怪異之處,不得要處,又不敢催促,只好等着,等着劉慄感覺恢復如初,把這場戲繼續下去。
“對不起。”劉慄很快清醒過來,向包括林導在內的工作人員道歉着。
林導一張臉是沒什麼表情的。“沒事,就這樣吧,你先休息一下吧。”
林導很快又和副導討論起之前拍好的戲,考慮如何刪剪。劉慄站在那裡,有一種被太陽猛擊的錯覺,她的衣襟裡都是汗水,曉雲跑過去拿給她水喝,“栗子姐,你先喝點水,我們到那邊休息一下。”
小風扇的風細細地對着她吹着,清涼的風意吹過她的大腦,吹醒了她,事實上,到現在,她對剛纔發生過的事都有些朦朧呢。林澤的開竅,超越了她一大截,她落後了,不知道怎麼演戲了,這種屈辱的認識叫她異常的難受。偏偏這時,林澤又走了過來,他拿着一瓶水,應該是剛纔喝了大半。
“小仙女,你還好吧。”
瞧這話說的,你覺得我還好嗎?劉慄在心頭冷笑,其實她一直是個僞善的人,這時把心裡的恨意都推到林澤頭上,舒服多了。然而無論她心情有多麼地不好,面對着這些如同她同事的人們,爲了以後的合作,再累,再苦,嘴角都會自然地撇開一個微笑,這個微笑是很柔和的,她練習了很多年,很少有人會覺得這是僞裝的笑意。
“是你的戲太好了,我一時之間都愣住了。你最近的進步真的很大啊。”
林澤在進步,相對的他也發現配合他的劉慄有些不對勁的退步,當然,他能走到今天,必定也不是一個傻子,更加不可能得罪地說出來,只盼着劉慄早些恢復過來,繼續把這對手戲酣暢淋漓淋地演下去。
“你也這麼多,看來是真的啊。”林澤摸摸後腦勺,笑着說。“都是林導的功勞啊,大概被他罵多了,腦子終於開竅了。”
“哦。”劉慄的眼睛落在他英俊乾淨的臉蛋上,那種得意洋洋的笑容非但不惹人討厭,反而一瞬間就把人拉近了。
“那好好休息吧。”劉慄說了這麼一句話後,林澤便朝她揮手,向林導那邊走去了。
不遠地,林澤笑容兮兮地和林導說着話,林導慢慢地臉上也露出些真實笑意,和附近幾人開着玩笑話一般,很是親近。這一幕,看在劉慄眼裡,真的是很刺眼。
“栗子姐,栗子姐——”曉雲又把她從那個旁觀的世界拉回現實的世界,她露出擔心的神態問:“姐,是不是太熱了,你的臉色不太好啊。”
劉慄這個時候臉上是沒有什麼神情的,像一張被浸泡了的白紙,空落落的。“可能是吧,劇本哪,我看一下。”
曉雲見她臉色不對,不敢說什麼話,連忙把劇本遞給了她。
她們到樹蔭下的椅子裡坐下,休息的這段時間裡,劉慄又重新把剛纔要演的場景看了一遍,把熟悉得像是心底話的臺詞又重新記了一下。
“開始吧。”
劉慄和林澤對視一眼,彼此走到合適的位置,先是林澤將剛纔垠長的臺詞給重新唸了一遍,依舊是氣勢非凡,柔情似水。
然後他看向劉慄,示意着接下來是她的了。
被他看着的那一瞬間,劉慄渾身有些僵住了,像是在月光下洗禮的蜈蚣,手足無措。
對於她來說,這是走入了絕境之中,明知如此,但也不得不走,這種勇氣生於胸腹當中,也沒有一點用處,她蒼白着嘴脣,將臺詞唸了出來。“可惜,我記得第一次你和我見面時候說的,你絕不會喜歡上我的。確實,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地方?”
冷冷的,像被一條青色的蛇注視着。林澤感覺到森冷,悔意。
“姿兒,那時候的話你還記得呢。”
“當然記得,因爲我是一個女人,一個小心眼的女人。如果有一個男人說出那樣的話,我怎麼能夠忘記了。”
……
“卡。”
林導道:“還行,今天就這樣吧。劉慄,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劉慄明白了,答了一聲,曉雲總有一種擔憂,但終究體貼着她,沒有跟過去。
“林導。”
林導掐滅了手裡的煙,但他身上淡淡的香菸的氣息不可避免地飄到了劉慄的鼻子裡,他走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同劉慄說話。被他那雙無言的眸子注視的時候,劉慄心裡明白了七分,但她等着他開口說。
林導說:“你最近狀態不好,是心裡有什麼事都好,不要帶到戲裡,劉慄,你是個聰明人,其他的話我也不說了,這樣吧,不然你好好休息一下,調好狀態,再來拍重頭戲。”
林導的體貼,劉慄怎能說不,事實上,這也是極好的方案了。
劉慄千鈞之重地吐出那個字來,“好。”
她像悶地沉入水裡,一時半刻地是溺不死的,但那種難以呼吸的恐怖卻一直籠罩在心裡頭。
夕陽是死去的太陽,仍然美麗燦爛,殘留的得輝煌。被籠罩在夕陽裡的劉慄,腳步沉重,她卸了妝容,穿上普通的衣裙,走到屬於劉慄的世界裡。但橫店的世界仍然上演着王侯將相,妃嬪俠女,一個不會醒來的大衆的夢。
曉雲拿着東西陪她回酒店,路上劉慄問:“曉雲,你談過戀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