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9章 簾卷西山雨 陰霧蕩洪流(上)
那不停敲打在臉上的冰冷是雨水麼?
滅滄瀾試着睜了幾下眼睛,只覺眼皮如同厚重的簾幕般無法張開。凝澀在眼珠上的血淚深深發出刺痛,拼命想要突破眼前的黑暗痛快地流出。
滅滄瀾的耳邊漸漸響起了淅淅瀝瀝的流水聲,一片片流動的涼意不斷沖刷着他的身體。各處血脈如同塵沙窒堵的線條,但正被這陣冰涼緩緩地衝散開來。
“嗯……”滅滄瀾努力許久方纔從喉中發出一聲含混的**,這**如同報示黎明的鐘鼓一般,將一絲絲氣勁拉回少年的身體中。
如同水漸漸煮沸冒出水泡一般,所有的感覺刷刷回到了滅滄瀾的身體之中,頂得他高高挺起胸膛來。與此同時,敲打在身上臉上的水珠便更發出清晰的破碎聲,豆大的水珠嘩啦啦順着滅滄瀾凹陷的傷口橫流開來。
一道明光劈開了沉默的黑暗,滅滄瀾只覺雙眼一陣火辣辣的劇痛,猛地睜開了眼睛。沉重的眼皮發出破碎般的痠痛,微微顫抖着支在眼眶之上。
大片雨水噼裡啪啦砸在滅滄瀾的血瞳之上,將無數細小的血塊衝得更碎,痛快地流出了眼角。滅滄瀾頓時心覺突破了牢籠般的解放,長長呼出一口嘶啞的寒氣,連連咳喘着回手想要抓尋着力點。
手指立刻被粗糙的硬地狠狠地劃開口子,但這傷於滅滄瀾而言已然不算什麼。他立刻緊緊扣住地面,左右撐臂使力緩緩坐起身子。全身骨骼幾乎發出清晰可聞的喀拉拉的聲音,如同一張皮囊內裝着大片碎掉的骨頭。
“唔……”滅滄瀾感覺到冰冷的僵痛,渾身上下已然勢頭,毫不留情砸在他身上的雨水將傷口衝得發驟,內中發出一陣陣抽搐的痛楚。
滅滄瀾抱緊雙臂,急喘粗氣瞪大血瞳,許久才從僵痛中抽回知覺來,慢慢感應到遊絲般的真氣在體內流動。寒熱之氣在內元與天靈之間虛弱地流轉着,但一股股漸次蕩起的氣勁正連成一道直線,漸漸將滅滄瀾的整個身體盈滿。
這過程卻無時無刻不再撕扯着滅滄瀾的傷口,那些傷口都已不再流血,卻全都泛着鐵青的筋肉,外翻的血肉凝成了死人般的雪青色。
滅滄瀾終於漸漸平復了呼吸,重重搖頭甩開大片水珠,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足下的地面就像直接硌着他的赤腳一般,站上去全身都要失衡一般的疼痛。
滅滄瀾微眯血瞳,腦中混沌雲開月明,一面失神低喘一面梳理前後一切。靈臺內終於清明開來的時候,滅滄瀾只覺右臉上發出空蕩蕩的搖晃之感,就像有無數細小的血皮在隨風飄蕩一般,便微微顫着手摸上側臉。
絲毫沒有用力的手指卻是登時抓下一片殘肉,滅滄瀾愣了一下,那殘肉卻已經斷開了最後相連的遊絲脫離了臉面。全身的僵冷令這痛覺顯得極爲飄忽,滅滄瀾繼續向上探手,果然摸到了縱橫開裂的筋肉和點點碎裂的白骨,一顆渾圓的眼珠毫無遮擋地觸到了他的手指。
“這……”滅滄瀾微微一動脣齒,也就感覺到一半的嘴脣已然不復存在,裂紋道道的牙齒隨時會全部碎裂地上下相格。
彷彿剛剛還在眼前的青蓮宗血夜之景又在腦中呼嘯而過,滅滄瀾身形一動,重重跺腳踏在堅硬的地面上。身體幾乎被硌痛得一個抽搐,滅滄瀾反而清醒過來,連連粗喘舉目四顧。
一隻完好的血瞳和另一隻全然沒有眼皮的眼睛同樣凜冽,半面殘缺的滅滄瀾更加發出凌遲萬物的邪氣,冷漠地站在瓢潑大雨之中。四周皆是煙雨茫茫的模糊景象,只能隱隱看到陡峭的斷壁臉面而去,如同猛獸躍動的脊背般沒入遠方。
青灰色的天際陰雲翻滾,但是這陰雲內竟帶着一絲奇異的聖潔,彷彿擴散開來就是可以洗淨一切的大水一般。滅滄瀾仰頭眯了眯血瞳,壓下心中這絲奇異的觸動,再看向別處也是一片雨色朦朧。
嘩啦啦的大雨如同催促的鼓點,將滅滄瀾的身形打得搖搖晃晃,無法立穩。滅滄瀾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化手爲掌試着凝起氣勁,果有精粹的寒熱之氣生死相隨地聚於掌心。
微微一笑,滅滄瀾反手將這團氣勁重重拍在了胸口上。那道扭曲蚯蚓般的粗重傷疤幾乎立刻撕裂開來,這氣勁卻是直衝入胸膛盪開一片極熱與冰寒交織的旋風,將凝固在胸中的凝血全部震了出來。
“咳咳……”滅滄瀾彎身猛咳,再也站立不穩地連連踉蹌,煙雨朦朧中根本看不清撞上了什麼東西,只是不停地被胸中凝血咳出的震動打亂着腳步。
他已然撞得有些頭暈眼花了,身體上也扯開了數處新的擦傷。但滅滄瀾終究將那帶着隱隱腐蝕之氣的凝血全部吐出,一擦脣角時又拉掉了一絲破碎的筋肉,後背猛地撞上了一塊冰冷碎骨的石板。
“嘖……”在這大雨中本自全身冷痛,滅滄瀾卻不防那石板更是冷得震人,直接透入魂靈將他全身凍了個冷戰。
他立刻抽離身子,轉身猛地按住那石板,眼神卻是漸次上移,方纔看清了眼前之物整個的形貌。
那是一塊青灰色的玉石碑,煙雨籠罩之下正如一個肅穆凝立的人形一般,鋒利筆直的輪廓無情地將無數雨水分割破碎。
嘩啦啦碎濺開來的雨珠噴在滅滄瀾的臉上,卻也阻不住他看清了那上面鮮紅色的四個大字:“簾卷山雨”。
那紅色似是凝固的血,又像是冰冷的胭脂,彷彿是天來之筆蘸着血紅色揮毫寫下的絕書。
一種奇異的神聖感深深刺痛了滅滄瀾的眼瞳,他猛覺有一股蘊含在每一寸空氣中的聖潔氣息飄渺纏繞,自己那邪氣無雙的功體亦在這大雨中瑟瑟發抖,發出屍體一般冷僵的青色。
“這種氣息……”滅滄瀾眯起血瞳,那毫無眼皮的右眼立刻像要被整個擠掉一般發出痠痛,迫使他趕緊放開了眉宇,“有些像天玄宗那般的飄逸之氣,卻又更加純淨……”
明明是灰暗的漫天煙雨,卻似是染了水的墨畫一般,只要雨停便可看見一副清明景象。
“‘千山暮雪’……”滅滄瀾推開玉碑,緩緩移動身形開啓法眼,灼灼閃爍的血光還帶着一絲遊離,正努力從功體全被壓制的虛弱中恢復過來。
這裡不是術法幻境,也察覺不到危險的殺氣,但滅滄瀾仍是僵直地繃緊了全身經脈。法眼亦是受創嚴重,感應之力不及從前,因而他不能放鬆一時一刻。
“找個稍微能避雨的地方,先調息好功體……”滅滄瀾捂住胸口,此時心臟每跳動一下就將全身的血肉都揪了一把一般疼痛,他四下看去連棵樹也未見,到處都被大雨毫不留情地衝刷成流。
看定腳下蜿蜒匯流、源源不絕的雨水漩渦,滅滄瀾壓下靈臺中殘餘的震動,深沉的城府如本能般重新翻涌上來。一集中精神,他便覺立在這滂沱大雨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妙感,明明全身都被沖刷得起皺,傷口也發青僵痛,但卻有一股隱約的通暢之感流入全身。
“嗯……”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滅滄瀾仰頭閉起雙眸,全身淋漓溼透,乾脆撩開沉重的衣襟席地而坐,並不管粗糙的地面直接將雙腿硌出淤青來。
滅滄瀾雙手掐起奇異指形,乃是他獨一無二的疏通功體的法形,雙掌上下翻飛旋出清銳的氣勁之聲,一片片清光如同幻覺般縈繞住他的身體。
這是當日青蓮宗內最普遍的調息功法,滅滄瀾深知此形,再輔以自己特殊的法指之形,竟是有無師自通的效果。
法眼如同感染的傷口般火辣辣地鼓動疼痛,突然精光一閃,法門洞開地反向伸入功體內裡。一片黑紅色的詭異之象映入靈臺之內,滅滄瀾能看到自己氣勁的流動走向,各處經脈中的淤血也在漸漸化開。
而這一切,皆是與大雨衝身、雨氣滲入同步。
“原來……”滅滄瀾雙掌下壓,緩緩將最後一道滯澀的氣勁通入血脈之中,睜開血瞳寒聲喃喃道,“這的確不是普通的雨水,竟是有着和麒麟髓相差無幾的功效……只是,這是哪裡?”
滅滄瀾的功體終於恢復了些許,雖不及正常狀況那般邪氣鋒利,但仍然足夠令人忌憚不敢妄動。他立起身來,一片煙雨迷茫中根本看不清路途,只有身後那血紅的“簾卷山雨”四字如同閃爍的瞳孔般清晰入眼。
滅滄瀾負手靜立,慢慢擡手捂住駭人的殘破右臉苦笑道,“吃了好的大虧……眼下不知所在,又成了這個模樣,怎麼辦呢……”
自嘲的哼笑還未落地,滅滄瀾只覺腳下硬地發出一陣顫動,似是有洶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疾速而來。滅滄瀾微微一挺肩膀,迅速四面一掃卻是不見人影,心下卻是明瞭不能如此大方地站在此處給人看。
“此地不知內裡,萬事皆要謹慎!”滅滄瀾咬牙低啐,不及細想便轉身躍動身法,幸好身法已恢復得差不多了,身形如燕瞬間便上了玉碑的高處。
玉碑高處上陰雲漫卷,濃重的霧氣遮蓋了一切。滅滄瀾的血紋黑袍被牢牢遮住,他腳踏玉碑之頂蹲下身來,一擡手卻是抓到了一節粗重的樹枝。
濃密的枝葉上立刻甩下來一片碎水,全都噴在了滅滄瀾的側臉之上。滅滄瀾下意識地抓緊樹枝穩住身形,暗暗側眼望去,只能在雨霧瀰漫之中看見些許樹木的輪廓。
這應是一棵極爲高大的古樹,森森的樹葉腥氣不斷撲打着滅滄瀾的鼻翼。眼下他卻是無暇顧及,只顧微微側過耳朵傾聽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忽聽嗖嗖數聲風響,將大片雨絲全部打得飛散,數道身影同時衝到滅滄瀾視線之內,夜行衣緊緊裹住健壯的身形,雨笠上卻是露出着一圈潔淨的光頭。
幾個人的身法同時停下,任憑大雨嘩啦啦地打在身上。只聽內中一人開口,還是尚有些稚嫩的少年之聲,“師兄,我們什麼也沒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