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乘風、鐵手、息大娘、赫連春水、喜來錦、唐肯、勇成、十一郎與龔翠環等,在“秘巖洞”裡躲着避難,一避就避了十五天。
這十五天裡,外面風聲鶴映,到處聽說有官兵在排搜這一股“悍匪”,但畢竟搜不到“秘巖洞”來。
除了“天棄四叟”及幾名親信之外,誰也不知道在易水之濱的風化巖叢裡,會有這麼一個隱秘、深遂而沓雜的天然洞穴。
其實也不止是一個洞穴,“秘巖洞”是由十幾個天然洞穴連接在一起而形成的,其中有幾個洞壁,是經開鑿掘通的,甚至炸開山壁,將幾個洞穴連接起來,在昔年以作巢穴用,足可對抗官兵剿殲,而今卻成了“連雲寨”、“毀諾城”“青天寨”、“赫連將軍府”,還有高雞血、韋鴨毛的部屬、思恩鎮衙差、神威鏢局的鏢頭避難之所。
除了這一羣原本已聚在一起的人手之外,意外的又聚合了十幾個“連雲寨”的子弟。
這十幾名“連雲寨”弟子,有的是從死裡逃生,隱姓埋名,流落江湖,有的是虛與委蛇、假意屈從,但趁顧惜朝狼狽於奔撲追殺戚少商之際,趁機起鬨,不單暗下逃離連雲寨的軍伍,還私下放走了不少誓不肯降、飽受折磨的同僚,三五成夥,聚夥成羣,就是不肯與官兵及原惜朝同流合污。
其中五隊人馬,聞說“毀諾城”不記前隙,收納了“連雲寨”的殘兵、而“江南雷門”的人又戮力相助,正大喜過忙,有意投奔,不料又聞“毀諾城”被攻陷,連雷門的人也傷亡殆盡,但得赫連將軍後人鼎力相助,以及綠林道上的“雞血鴨毛”的仗義趕援,一衆人等逃入易水蒼寒的“青天寨”去。
連雲寨的忠心弟子又想過去投奔,但旋即又聞南寨被官兵所破,息大娘等強渡易水,不知所蹤,官兵更召集兵馬,全力搜捕。這樣一波三折,許多本有雄心壯志,誓死追隨戚寨主效命的熱血好漢們,心裡熱血已冷卻大半,其中一隊人馬打消念頭,自立山頭,兩隊人馬按兵不動,先觀察形勢再說,只剩下兩隊兵馬,知道情勢危急,便也渡易水四處明查暗訪,留下暗記,希望能助舊故一臂之力。
“天棄四叟”原本也是聚嘯爲盜,跟“連雲寨”老當家勞穴光原有交往,連雲寨舊將赴海府打探,吳雙燭心熱,一面張羅留住來人,一面暗遣人去把息大娘及一些連雲寨劫後餘生的殘衆叫來,這一來,大家喜相逢,一起回到“秘巖洞”共商大計。
同一種情形下,“毀諾城”之劫裡逃得性命的女弟子們,也和息大娘重聚於“秘巖洞”內。
羣俠在巖洞裡,自不敢胡亂出來走動,只在巖洞四周堅密把守,而糧食方面,由吳雙燭全面接應,至於水源方面,因易水暗流的地下水道流過巖洞的一處窪地,故絕不需多費周章。
所以羣俠安份守己,忍苦養傷,平平安安的住了一十五天。
十五天以後呢
人生裡有許多事是常事與願違的。
當你企求平安的時候,必定得不到平安,所以纔會特別希望平安:只要人能平安,一切功名利祿,都變得無足輕重了。
可是,當你獲得平安的時候,又會覺得僅僅“平安”是何等枯燥乏味,甚至要祈求大風大浪,要往富貴功名的千丈波濤萬重浪裡闖,彷彿這才叫做過癮,這纔算是人生。
人生就是這麼矛盾。
當你祈求那件事物時,你必定還沒有那樣東西,或已經失去了它。
也許人生只是一個大矛盾,交織着許許多多的小矛盾。
海託山也有矛盾。
他心裡既想幫助這一羣“亡命之徒”,但又怕招禍於朝廷。
可是,他有欠赫連樂吾的恩情,理當感恩圖報,何況,以武林同道之義,他更不能對這一羣前來“投靠託庇”的人置之不理。
不過他更不想與蔡京、傅宗書派系爲敵。
他可是左右營難,傍惶無計之下,只好見一步走一步。
赫連春水也未嘗沒有矛盾。
他知道自己這一干人非要暫時受庇於海託山不可,但是,他也亟不欲連累“天棄四叟”。
外面搜尋得正是如火如荼,如果貿然離開,只有更糟。
所以赫連春水也只好暫時按兵不動。
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報答“鬼王手神叟”。
雖然他也心裡明白,這“有朝一日”,是非常渺茫的,因爲他現在不僅是與黃金鱗爲敵、與顧惜朝爲敵、與文張爲敵,還與丞相爲敵,與皇上爲敵,甚至與自己父親爲敵
這後果是不堪想像的。
赫連春水不忘把自己心中的謝意說出來,海託山忙請他“些許小事,同道中人理所當爲,不必掛齒”,但另一方面也詳加探詢,究竟朝中局勢如何這件事最終如何解決可有人調解此事
那是在第十六日頭上,赫連春水與鐵手喬裝打扮後出洞,到海府去會合吳雙燭,運糧回“秘巖洞”時,跟海託山敘談了起來。
赫連春水和鐵手大都照實回答。
他們不是不知遮瞞,而是不想欺騙朋友。
欺騙一個真正誠心幫忙自己的朋友,是一件相當無恥的事。
有些時候,朋友明知你欺騙了他,但仍容讓你、忍讓你、不忍揭破你,但你卻沾沾自喜、自以爲聰明得能雙手遮天,這是何等難堪的事。
偏偏人類常常喜歡做這種事。
鐵手與赫連春水當然不願做這種事。
以誠見誠。
以仁待人。
這是他們一貫處事的原則。
所以他們自海府並肩走出來的時候,心頭都有些沉重,眉頭都緊鎖不開。
因爲他們察覺海託山神色有點令人不安。
那樣子十足是心事重重、疑慮不安、勉強敷衍、強展笑顏的最好寫照。
海託山處事雖有魄力,用人也有魄力處,但畢竟是老粗,這種掩顏飾容的事,要以老官場和戲子最能勝任,決輪不到他。
“你覺得怎樣”在走出海府的時候,赫連春水向鐵手問道。
通常這樣問的時候,已經是有“覺得怎樣”的事情發生了。
鐵手一笑道:“很不高興。”
赫連春水奇道:“你”
鐵手低聲道:“這兒豈有我們不高興的份兒”
赫連春水道:“海神叟”
鐵手沉聲道:“巴三爺子。”
赫連春水“哦”了一聲。
鐵手道:“你沒見他站在一旁,無論怎樣擠出笑容和說客氣話,眼中所流露出來的都是很不高興的神情嗎”
赫連春水道:“我倒沒注意。”
鐵手道:“他們不高興也是合理,數百名逃犯,一住就是半月,他們爲我們擔驚受怕,出錢出力,沒有理由毫無尤怨的。”
赫連春水道:“我倒只注意到一個人。”
鐵手道:“誰”
赫連春水道:“吳二爺。”
鐵手道:“他”
赫連春水道:“真正爲我們的事而忙壞了的是他,偏偏他活像應份的事兒,一點不耐煩也看不出來。”他笑了一笑道,“也許只是我看不出來。”
鐵手道:“我也看不出來。”
赫連春水嘲挪的道:“這件事,我們都看不出來,反而是好事。”
鐵手也微笑道:“所以說,一個人看清楚大多事情,反而不是好事。”
赫連春水想了想,道:“至少,他自己便很不容易得到快樂。”
鐵手道:“知道大多事情的人也一樣。”
兩人說着說着,已行出海府,在大門前,正要翻身上馬,忽見一頂轎子,正要在海府門前停下來。
只見守在門口的管事和家丁,一見這轎子來到,都迎了出去,喜道:“大老爺回來了。”
“快稟告老爺。”
“是。”
鐵手和赫連知道是“天棄四叟”裡的老大劉單雲回來了,正想要和他照面招呼,沒料那簾子掀到一半。那掀簾的手突然一頓。
轎裡的人只露出了下半身,穿着灰布白點齊膝半短闊袖衫,腳綁倒滾浪花吞札皮,鐵手怔了一怔,那人把手一放,“嗖”的一聲,布簾又落了下來。
只聽轎子裡的人沉聲道:“擡我進去。”
擡轎的人都爲之一怔,但依命把轎子擡進府裡去。
擡轎入府,這種情形當然不甚尋常,更何況轎裡是個男子,而不是女眷。
不但家丁們面面相顧,不知因何這次大老爺要發這麼大的脾氣,連鐵手和赫連春水也莫名其妙,不得要領而去。
別說鐵手與赫連春水不明白,連海託山和巴三奇匆匆出迎的時候,只見一頂轎子升了進來,也都一頭霧水,不知劉老大此舉何意
劉單雲的用意很簡單。
他生氣。
他幾乎是一把揪住巴三奇,喝問道:“你們有幾顆腦袋竟敢窩藏這幾個朝廷要犯”
他不敢去揪海託山,因爲論年齡他雖然是老大,但論武功他還不如老四,而且,若論權勢他更不能與海老四相提並論。
所以他纔去參加圍剿青天寨之役。
在武林中的地位不如人,在海府的實力也遜於人,只想討回個軍功,至少可讓人刮目相看
卻沒想到自己和軍隊千辛萬苦、追尋不獲的“逃犯”,竟有兩個出現在自己的地頭上
劉單雲簡直要暴跳如雷。
他雖不甘屈於人後,但對這三名結義多年的老兄弟,還不忍心眼見他們辛苦建立的成果毀於一旦,也成了“黑人”
巴三奇嚇得手腳亂揮,忙道:“不管我事是吳老二和四弟的意思。”
劉單雲轉首問海託山:“老四,可真是你的主意””
海託山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大哥放手再作計議。”
劉單雲對海託山的話還不敢不聽,當下鬆開了手指,只罵巴三奇道:“你是怎麼管事的我纔去了大半月,你怎麼不幫四弟分憂解勞、拿拿主意,鬧出了這種隨時都要滿門抄斬的事情來”
巴三奇青了面色,只苦着臉分辯道:“我勸了呀,但是二哥一力主張,要留住這幹人啊”
劉單雲氣咻咻的道:“哼,老二,老二懂個什麼”
海託山見劉單雲如此激動,便試探着問:“這樁案子,鬧得很大麼究竟可不可以消了”
劉單雲跺足道:“老四,這些天來你沒到外面去,所以不曉得,這是天大案子呢,這些人已大禍臨頭,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哪”
海託山驚疑不定地道:“那麼,前些時候,衙道下檄,要我們派幹員剿匪,難道”
劉單雲道:“便是殲滅南寨”
海託山嚇了一跳:“你跟他們動過手”
劉單雲道:“連那姓鐵的,我也跟他對過了。”
海託山道:“你進來的時候,跟他們朝過相了”這句話問得十分凝重,因爲劉單雲跟鐵手既然交過手,萬一給鐵手等人先行警覺,以爲圈套,不顧道義,先行反撲,如不及早佈防,就要措手不及了。
劉單雲道:“當然沒有,所以我纔要坐在轎子裡進來。”
海託山輕籲一口氣,道:“這還好些。”
劉單雲道:“可是,大患一日不除,決沒有好些的事,而且,如能替傅相爺除此大患,日後自有的是前程。”
海託山猶豫道:“可是,赫連將軍待我們一向不薄啊。”
巴三奇趕忙替劉單雲呼應道:“可是傅相爺更得罪不起啊。”
海託山遲疑地道:“但諸葛先生的弟子鐵二爺也來臂助他們,我們這麼做,豈不是與諸葛爲敵”
劉單雲道:“諸葛先生在朝中已日益失勢,沒有實權,看來也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鐵遊夏正受朝廷通緝,關於這點,已不必顧慮。”
海託山道:“可是”
劉單雲沉聲道:“還可是什麼再猶疑不決,只怕官兵把我們也列入捕剿名單上,那時可誰都不能全身保命。”
海託山目光銳氣一盛,決然道:“好”
忽聽一人厲聲道:“不行”
人隨聲到:“以俠義道,咱們決不能趁人之危,作這種不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