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靜默中無聲流轉,直至一個小心翼翼的身影出現在了雲澈視線中。
這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的少年,面相消瘦,皮膚少了幾分少年人的滑潤,多了幾分粗糙與暗沉。
他看到了遍體鱗傷,正躺在那裡的雲澈,脖子一縮,但沒有馬上離開,目光快速掃了周圍一圈,猶豫了一會兒,才鼓起勇氣問道:“這位哥……前輩,你知道玲珠師姐在哪裡嗎?我聽說她回來了。”
雲澈轉目,溫和的道:“她的確回來了,但並不在這裡。應該是去見她口中的‘師尊’了。”
少年的臉上頓時浮現失望,但依舊禮貌的道:“我知道了,謝謝前輩告知。”
從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來看,他顯然是偷跑出來的。期待落空,他黯然回身,雲澈卻是叫住了他:“不過她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你若是很想見她的話,不妨在這裡等上一會兒。”
少年眼眸頓時亮燦,用力點頭:“好!只要能見到玲珠師姐,等多久我都願意。”
然後又垂下頭,很小聲的補了一句:“……沒有被發現的話。”
拜別枯弦,本該直接和陌蒼鷹返回朝中的赫連玲珠終於還是決定在離開前和雲澈打一聲招呼,名義是不能失了皇室禮節。
陌蒼鷹只能無奈應允。
臨近之時,他們聽到了他與一個少年人的交談聲。
“……在我們麟淵界,九成九的人都是主修土系玄力,輔修以風系玄力的居多。我就是主土輔風,現在已經可以捲動很大一片的風沙。”
“聽師父說,我們麟淵界會吸引和聚集所有修煉土系玄力的玄者,因爲這裡是深淵土系力量最最濃烈和活躍的地方。而外面的人卻很少有人修土系玄力,甚至……師父還說,他們都看不起土系玄力,認爲修煉這種專精防禦的力量是懦夫的行徑……纔不是這樣!”
少年的聲音帶着不甘:“修煉土系玄力的也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就在我們這裡,還出現過一個深淵騎士!”
提及“深淵騎士”四個字,少年眼中的崇拜、敬仰熾烈如燃燒的火焰:“聽說,他還被淵皇選中,成爲了探尋‘永恆淨土’的先驅者。”
“他叫陌悲塵,深淵騎士排位第七百七十九位,封號‘封塵守護’。他是我們麟淵界的人哦!”
少年每一個字都帶着彷彿要溢出來的驕傲。
雲澈臉上微笑依舊,瞳孔卻是微微收凝了一瞬。
陌悲塵……
還真是有緣!
這個讓千葉影兒失去祖父與太祖父,讓他失去三閻祖和禾菱,將整個神界真正逼入絕境的恐怖人物……他豈會有半分忘卻!
“前輩,”少年的眸光轉變,聲音也低緩了下來:“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永恆淨土’嗎?”
“聽說,那是一個不存在淵塵的地方。那裡到處都可以看到青色的草,有可以長得很高很高的樹,還有一種叫‘花’的東西,可以綻放出很多種顏色。”
“聽說,那裡的天空是藍色的,那裡的小孩子不需要一出生就被‘保護’,就算不努力的修煉,也不會被侵蝕,更不會因爲天賦不好而被捨棄掉,所有的小孩子都可以很自由的長大。”
“這樣的地方,真的會存在嗎?”
他所描述的,是雲澈認知中再普通不過的場景。普通到在他的世界,沒有任何人會去在意和提及。
但在少年的眼神與言語中,卻是在描述一個只該存在於綺想幻夢,美好到讓他,讓所有深淵生靈都不敢去相信的世界。
“它當然存在。”雲澈很肯定的回答。
殿外,赫連玲珠也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少年的眼中異芒閃動,又馬上熄滅,顯然,他並不相信:“難道,你親眼見過‘永恆淨土’嗎?”
雲澈微笑道:“這與是否見過無關,而是你要相信它的存在。”
“相信?”從小就在“保護”之中,從未真正涉世的少年一臉茫然。
“因爲‘相信’這兩個字,是一種了不起的力量。”雲澈的神色溫軟而認真:“如果你需要奇蹟,那麼只有你相信它,它纔有可能出現。”
“如果你渴望‘永恆淨土’,那麼,只有堅信它的存在,併爲之努力,它或許就會在某一天,真的出現在你的生命裡。”
“就算最終,依然沒能找到‘永恆淨土’,那麼,這伴隨一生的美好執着和爲之付出的努力,又何嘗不是在你的靈魂之中開闢出了一片永遠屬於你的‘永恆淨土’。”
少年的眼瞳如有星辰閃耀,這一次久久都沒有熄滅。
殿外的赫連玲珠也一時怔在了那裡。
直到陌蒼鷹踏步向前,推開了殿門。
少年回首,一眼看到了赫連玲珠,頓時發出驚喜萬分的呼喊:“玲珠師姐!”
他滿臉興奮的撲了上去,卻被陌蒼鷹一把拉住,他深深皺眉:“圻川!你是偷偷跑出來了?你難道不知道以你如今的修爲,離開地宮的保護結界是多麼危險的行爲!”
少年對陌蒼鷹很是敬畏:“我……我只是太想見玲珠師姐了。”
“哼!”陌蒼鷹面色嚴厲:“那你就該努力修煉,待你修至神魂境,每三日便可離開地宮半個時辰!以你如今的修爲,根本沒有離開地宮的資格。爲了己心之慾任性妄爲,只會讓人失望透頂!”
“別忘了,若四分之一個甲子前不能成就神劫境,你就會被捨棄!到時,就算是你的‘玲珠師姐’也不會保你!”
雲澈心下一陣動容。
十五歲的神劫境,在神界的任何星界,都是足以驚動一方的天才。
而在這深淵,竟只堪堪觸碰到不被捨棄的資格。
這裡,沒有任何對幼輩的憐憫與包容。
任何人一出生,便要面對最爲殘酷的生存法則。
——除了那些天選的神國之子。
雲澈忽然想到,池嫵仸從陌悲塵那裡攫取的記憶中,他的兩個女兒,便是遭到“捨棄”,在淵塵的侵蝕下亡去。
所以,他對於此地,應該唯有恨意。
“好啦,”赫連玲珠走了過來,伸手護住正在被呵斥的少年:“圻川終究還只是個孩子,沒必要對他說這麼重的話。”
陌蒼鷹道:“縱容纔是害他。廢物沒有生存的資格,懈怠和任性就是找死!這是他們一出生就該銘記的法則!”
“我……我知道。”少年出聲,沒有不忿,只有羞愧:“我只是太想念玲珠師姐了,她就像我亡去的姐姐,是我心裡……在這個世界唯一的親人了,我只要看一眼就好……就像……姐姐她還活着……”
“我保證其他時候都絕不任性,會盡最大的努力修煉。”
“而且……”他努力收起瞳中的淚霧,聲音帶上幾分鏗鏘:“就在剛纔,我好像找到努力的方向了。”
赫連玲珠悄悄側眸看了雲澈一眼,微笑道:“那當然最好。圻川,你將來一定會成爲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在幼時被淵塵侵蝕可是會折損天賦,快回去吧。待下次回來天府,我會主動去看你的。”
說完,她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而就是這一下毫無用力的輕拍,竟引得少年手臂驟縮,口中發出一瞬“嘶”聲。
赫連玲珠愕然,陌蒼鷹眉頭一沉,忽然向前,一把拉起少年的右臂,將他右臂的外衣直接震碎。
少年發出一聲頗爲悽慘的痛呼,五官在痛楚中擠壓到了一起。
在看清少年右臂的那一刻,赫連玲珠臉色驀地一變,陌蒼鷹整張臉更是直接陰了下來。
少年右臂的肌膚明顯暗沉,還清晰可見數道半尺多長的黑痕。
“圻川,你……”赫連玲珠聲音微微發顫,她數次試着伸手,卻都不敢去碰觸少年印滿黑痕的手臂。
雲澈目光停駐……這就是淵塵的侵蝕?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陌蒼鷹寒聲問道。
“我……我……”少年的臉色慘白,不是因爲疼痛,而是被發現後的驚嚇:“我沒關係……我一定會沒事……”
他的話語比他的臉色還要蒼白。陌蒼鷹緩緩舒了一口氣,沉聲道:“右臂被侵蝕至此,唯有斷除!”
“啊!不行!”赫連玲珠連忙上前:“他現在還遠不能重鑄手臂,失了右臂,他可能……很快就會被捨棄。”
“沒的選擇。”陌蒼鷹搖頭:“他現在還只是右臂。若不斷除,彌散周身,更是隻有死路一條。”
“師尊可以爲他祓除侵蝕。”赫連玲珠急聲道:“我這就去求師……”
“你去求,師尊肯定不會拒絕。”陌蒼鷹看着他,神色平靜而肅然:“但是,你真的要開這個先例嗎?”
赫連玲珠腳步一下子定在了那裡,再難以邁動。
陌蒼鷹徐徐道:“且不說整個麟淵界,單單這赫連天府,每天都不知有多少人被淵塵所侵蝕。”
“淵塵的侵蝕無聲無息,無從防備。你身爲皇朝長公主,爲一己之心開此先例,以後,每次有幼輩被侵蝕,都要師尊出手祓除嗎?”
“他的壽元,真的所剩無幾了。”
“……”赫連玲珠緩緩閉目,無言以駁。
“玲珠師姐。”少年伸手,輕輕拉了拉赫連玲珠的衣角:“你的偏愛,我會銘心一輩子。但這是我自己不爭氣,我不可以讓你爲難,更不能讓府主因我受損。”
他仰起臉龐,眸中帶淚,面浮笑顏:“陌師兄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看上去很嚴厲,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一直害怕暴露後會被直接捨棄,所以才……陌師兄爲我斷除手臂,其實是對我的一種挽救。”
“你如此想,自然最好。”陌蒼鷹微微頷首,目光凝實:“斷除一臂,不代表斷除了你的人生和未來。若你四分之一甲子前,能以單臂成就神劫境,不但不會被捨棄,還會被赫連天府引爲榜樣。”
“我……會做到。”少年的聲音依然帶着輕微的顫抖。
斷臂對一個成年男子而言,都是不可承受的重創,何況一個心智未全的少年人。
斷臂帶來的不僅僅是身創,心創無疑更重。在深淵殘酷的生存法則下,小小年紀失了一臂,無論安慰的多麼華麗,未來……也唯有無盡悲觀。
他喉嚨涌動,努力發出不那麼艱澀的聲音:“勞煩陌師兄,爲我斷除右臂。”
“很好!”陌蒼鷹頷首。
少年猛的閉目,赫連玲珠也幽嘆一聲,緩緩的轉身閉目。
“先等等。”雲澈的聲音卻在這時不合時宜的響起:“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