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畢畢現在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她感覺自己的過去，自己二十四年以來的人生，正被一個聲音引導着慢慢傾吐出來。那聲音溫暖祥和, 讓她無法拒絕。就像小時候愛吃的棉花糖, 雖然時常會弄得滿臉糖絲, 卻止不住大口大口的吃。
“長大以後, 讓你最開心的事, 是什麼？”那個聲音繼續問她。
“很多啊……和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她微笑着回答，“還有，他們說喜歡我的時候, 很開心……”
“那，你的朋友們現在過得好嗎？”
“不知道……很久沒聯繫過了……”
“爲什麼沒有聯繫？”
“……”
牛畢畢突然不說話了, 坐在她對面的胡教授臉色開始凝重, 低頭在手邊的儀器上搗鼓了幾下, 然後繼續問：“爲什麼不和朋友們聯繫了呢？”
昏睡中的牛畢畢突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最後還是慢慢出聲：“我的身體受了傷……不想讓他們擔心……”
“傷得很重嗎？”
“大概吧……那是最痛的一次……”
“怎麼會受傷了呢？”
“因爲……有人討厭我……不希望我出現在她面前……”
“那個人是誰？”
“是……”她突然開始抽泣, 兩行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滑落。
門外，張小俠整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門內牛畢畢的身上，見她突然流淚，胸口一陣悶痛，緊握着雙手, 清雋的臉龐上有心疼一閃而過。
他想起王美麗前些天說的, 牛畢畢前兩年因受傷導致休學, 大概指的就是這個了。到底是誰這樣狠心？如果只是無關緊要的人, 那她怎麼還沒提起就哭了？
“告訴我, 那個人是誰？”胡教授耐心等她情緒逐漸平復。
“是……媽媽……”她終於說出口，卻開始嚎號大哭, “是媽媽……她不要我……她說她討厭我……她說不想看見我……她說她有兒子有丈夫讓我不要打擾她的生活她說她恨我她說當初生我的時候就該掐死我她說我不聽話就會要我好看她說……”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情緒越來越激動，甚至突然站起身來，閉着眼睛彷彿失控了一般用力拂落頭上的耳罩，胡教授吃了一驚，連忙按下手邊的呼叫按鈕。
門外楊悔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李煜和張小俠見勢連忙推門衝進來喊她，試圖讓她平靜下來，但牛畢畢此時根本什麼也聽不進去，只是一邊哭一邊發泄似的全力揮動四肢，就和張小俠那天在學校門口見到的她的失控一模一樣。
張小俠奮力捉住她的雙手，然後將她拉近用力禁錮在懷中，喘着氣低頭把脣湊到她的耳邊，一邊輕吻一邊安慰：“畢畢別怕，別哭，還有我在你身邊，別怕……”
她卻仍然不受控制地一邊哭，一邊歇斯底里地對他拳打腳踢。他悶哼幾聲，依舊用力將她抱緊，直到胡教授的助理聞聲而來替她打了一針鎮靜劑，她才慢慢安靜下來。
她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溼漉漉的，臉上早已經淚水滿面，張小俠輕柔地用手帕替她擦乾眼淚，然後看她溫順地靠在自己懷中安睡，如同初生的小綿羊。
將她安置在隔壁病房的病牀上，張小俠聽完胡教授和李煜共同分析的結論，以及一系列輔助治療的注意事項後，重新來到病房。目光憐惜地看着病牀上安靜睡眠的牛畢畢，他走過去輕柔撥弄她耳鬢的髮絲。
手指留戀地遊走在她的面龐上，指腹掠過她的眉眼，拂過鼻尖，最後輕輕覆在她溫軟的脣上，輕輕來回描畫着她的脣線。睡夢中的她輕輕砸了咂嘴，不小心含住他的手指，細碎的牙齒從指尖輕刷而過，引得他渾身一顫，面上一熱的同時，嘴角邊也揚起一抹深深的笑意。
“果然老師就是老師，我這麼久都沒解決掉的難題，卻被老師一個不經意就治好了。”李煜站在門口感慨，“看來我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張小俠替牛畢畢掖好被角，聞言轉頭微笑，從容堅定：“不急，慢慢來，我們一起加油。”他們還年輕，在長輩眼中或許還很青澀，也不夠堅強，但他們的未來一定值得期待。
兩人出了病房聊了一會兒各自的情況，然後張小俠決定在牛畢畢醒過來之前先走，於是拜託李煜送她回家。
“怎麼？不趁機跟她和好嗎？”李煜錯愕。
“我還有些事需要弄清楚，會很快的。”他說。
牛畢畢的媽媽張小俠小的時候似乎見過，但年歲過得太久，而且也僅僅是一眼之緣，根本記不清她長什麼模樣，只依稀記得當時的情景是：有個冷豔時髦的女人挽着高大俊朗的男人，從一輛帥氣的吉普車裡走出來。
然後身邊有人告訴他說，看，這就是畢畢的媽媽和後爸，他們想把畢畢接到大城市裡去。
他記得那個人還說了很多話，但他當時太小，理解不了其中的含義。直到慢慢長大才依稀明白，當時五蝦村裡的村民誰都不喜歡畢畢的媽媽和後爸，說他們一個是水性楊花的背叛者，一個是忘恩負義的禽獸。
之後，直到張小俠跟着家人搬離了五蝦村，都再沒見他們出現過。
牛畢畢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她從病牀上坐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周圍，不解地撓撓頭，弄不清楚自己啥時候竟然睡着了？
不過這一覺睡得很舒服，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活動了一下手臂，然後掀開被子跳下牀。
“飛俠嫂，你醒了？”李煜笑眯眯地湊過來，“感覺怎麼樣？”
“還好啊，不過我怎麼睡着了？”牛畢畢歪着頭，想起自己之前明明在做心理測試，“還有，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師弟呢？”
“他先走了吧。”李煜說，“其實剛纔是老師在給你做催眠治療，治療過程都拍下來了，你要不要看看再走？”
“我被催眠了？！”牛畢畢瞪大眼睛，最後頗不服氣地哼哼兩聲，“那就看看吧。”
說看就看，病房裡正好有電視和DVD播放機，李煜拿了一張光盤放進去，然後開始自動播放。
畫面一開始是李煜領着牛畢畢進來，原來那時就已經開始錄像了。接下來是牛畢畢聽話地被胡教授引導，其過程被李煜選擇了快進，直到她被催眠成功。
“……我想要漂亮的裙子，想要留長長的頭髮，也想要學鋼琴……”
牛畢畢聽着屏幕上的自己緩慢卻又清晰地塗出這句話的時候，臉突然“唰”地一下紅透了：“這人是誰啊？怎麼長得和我一模一樣！”她有點着急的跑過去，張開手將屏幕擋住，卻擋不住聲音。
“……但只要媽媽能回來，我可以什麼都不要……”
“爺爺去世了……張小俠也不理我了……如果我乖一點的話……”
分明和她是同樣的聲音，但說話的口吻，卻是她從不輕易示人的懦弱；話裡的內容，也是她深埋在心底，幾乎連自己也遺忘了的東西。
“……張小俠，對不起……其實我一點也不討厭你……我喜歡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要恨我，也不要不理我……”
“……”牛畢畢突然關掉電視，“算了，不看了，這哪裡是被催眠，根本就是中邪了嘛！”
“真的不看了？”李煜覺得有點兒可惜，於是建議，“不如直接看最後面吧，最後很精彩哦！”
“不看了，我要走了！”牛畢畢瀟灑地甩甩頭一口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