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昜最終還是接受了妹妹送過來的那筆錢。既然衣食無憂了,他鎖了門,把鑰匙丟給樓下的房東太太,關掉手機,切斷了同外界的聯繫。真不想有人找得到他,這麼大的城市裡,若要消失一個人,也就屁大點的事。那些宅男宅女,多多少少有點自我消失的表現,足不出戶了嘛,不願意面對面地同人溝通交流了嘛,一個人守在一臺電腦前,就好比在堅守一座城,只不過這座城是空的,端坐在城頭彈琴的不是諸葛亮,而是一個對人對社會懷有恐懼感的青年。或許,他們相信,一根網線就能編織起一張屬於自己逮捕小飛蛾的蜘蛛網。屁!完全是在放臭響屁!他的房間裡沒有電腦,用電腦幹嘛呢?電腦是機器,就因爲有了這機器,這個城市裡纔會有了一羣宅男宅女像機器人那樣生活!他從沒有認爲自己是個宅男,一旦進入創作狀態,說不宅,也還有那麼點宅。宅就宅唄。就算宅,他這個也算創作的宅。不宅點,不很很宅點,能創作出一幅幅作品?宅在他那兒,已經上升到一種超自我的境界,也就是他正在創作的一幅畫:不知道是鴨蛋還是雞蛋,看樣兒特大,應該是鴕鳥蛋;蛋殼破成了一條很好看的裂痕,有點像梯子,梯子的最後一步上現出了一男人的腳丫。
龔昜舞起了畫筆,他在思考,如何把這隻蛋畫成愛的蛋蛋。在蛋裡造愛?蛋裡能造愛嗎?太脆弱了!愛不是太脆弱的玩意兒嗎?關鍵還超短暫呢,人一輩子的快感時間加起來有沒有一個月?大腦不比電腦,好比鼠標的畫筆,在蛋殼周圍幹起了建築工人澆灌基腳的活兒,他眼見自己畫的蛋蛋有了房子的雛形,他咆哮了起來,操起大筆,大筆怎能行?!他一側身,提起顏料桶,“嘩啦”地朝畫布潑灑了上去。
只有房子裡才能造愛嗎?龔昜把顏料桶重重一扔,才見畫布上落下黑黑的東西,像中了毒的豬被砍掉尾巴放出的血。嘿嘿,所謂房,不就是戶的方向嗎?古人弄出這麼個爛字,豈不是坑爹嗎?讓他這個沒有家庭方向感的人感到自慚形穢?幾爪扯掉,他重新換了張畫布。他說,這叫創作思維再刷新。
還是畫蛋。蛋裡不僅有新生命孕育,而且還是懸浮在宇宙中的一滄海,愛在這裡,情在那裡,完全是兩個星體,有婚姻這說法嗎?地球會說話不嗎?木木的,麻麻的,麻麻木木的,這纔是他龔昜此刻的心境。這叫慎獨。他折騰了大半天,才讓自己進入創作狀態。創作狀態好比一隻蛋殼,一旦把自己裝進去了,不到破殼的那天,你始終走不出來,儘管你長了對能飛的翅膀,就算你一筋斗八萬裡,也沒有用,因爲蛋殼的世界太大太玄乎了。情愛的世界呢,小得可憐,可憐得只能容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果再增加個小三都不行。凡事,都到了一對一的份上,你說再有意思,也就只那點意思。
大年初一,龔昜從大清早一直畫到黃昏。老實講,他還真不知道是大清早還是小黃昏,因爲,他的房間完全是伸手不見五指。這還怪呢,畫畫不需要光嗎?他在黑黢黢中畫畫?當然不是,開燈呀,一關燈就立馬漆黑,彷彿宇宙,他的思維之光在漆黑中穿行,好像鬼魅。除了畫得天昏地暗,就是感到飢腸轆轆,他這才從露天陽臺裡翻出來。可心裡已經沒有了剛纔尋找創作狀態的心浮氣躁,創作狀態就是他跋涉萬里沙漠中的一條小小河溝,只要苦苦尋覓到了,喝上幾口,往後就一直蹲在那兒,靜靜地看它翻滾,看它流淌……美着呢,爽着呢。
沒想到一個婦女從下面過路,擡頭看見了一個人像蝙蝠俠樣正掛在窗臺上,大聲喊了起來:“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龔昜從露天陽臺上翻到樓下陽臺,只需要跟房東太太打個招呼,就可以從房東家的門裡走出去。
喊聲,龔昜聽見了。
同一個小區裡的其他人也聽見了。
“你們快看!初一天,竟然有人跳樓?”
“哎呀,這年頭,有吃有喝的,有什麼想不開的,還跳樓?”
八層小樓,站在地上的人還算看得清,有個快跑過來的老頭子焦急地喊道,就差拿個喇叭了:
“年輕人,喂,你這年輕人,不爲你自己想,也要爲你媽老漢想想呀,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
龔昜聽得鬼火冒,這糟老頭,你怎麼不抹鼻子擦眼淚呢?
不到一分鐘,樓下就圍了十幾個人。
龔昜聽到了喊聲,心裡着了慌,本踩着窗臺上的腳一下子打了點滑。懸空了,手抓在了陽臺下方的一塊梯板邊邊。
“你急什麼呢?手抓緊,腳往左踩……可別掉下來哦。”
地面上有人在指揮。
又不是第一次翻陽臺,曾經他龔昜,翻過自家陽臺,腳就在踩在鄰居家的陽臺護欄上,倒掛金鉤樣地,嘴裡叼筆,手裡拿張素描紙,兩隻眼對望着室內的一少婦,偷窺偷畫,那才叫過癮。
這麼一想,龔昜就不動了。遠看,有點像爬在牆上的壁虎,不過顏色是黑色。
呵呵,原來是隻穿黑西裝的壁虎。
“小心點,我的小心肝!你娃爲情所困?還是移情別戀?被你女人發現臭罵了一頓,這樣把你掛出來,真讓你娃丟人現眼?”
有一個男人居然接話了:
“虧你想得出來!有這樣兒懲罰人的嗎?昨天晚上你寫到深更半夜的,都胡思亂想些什麼?沒有睡醒嗎?真是的!還不快掏手機,報警!都快出人命了!”
爬!跟老子爬!報什麼警?這些屁人,多管閒事!你們愛看熱鬧是吧?老子就讓你們看個夠!龔昜換了左手懸吊,右手抓住窗櫺,腳輕輕一擡就踩在了窗臺上,進入了房間。他跳入了房東家的陽臺,房東太太已經見怪不怪了,也沒有露出什麼表情,只動了動她那看上去起碼兩百斤重的身子,像極了一臺笨重的機器緩慢在啓動。他仍友好地示意笑笑,然後朝外走。
艾鑫恆回到家,就給柳巷打電話說,他已給父母講了,他們的合影給父母看了,父親不同意,母親沒表態。
柳巷卻問,提結婚沒有,她是書法家柳書成的女兒,還要說她老媽開了一家大公司。
艾鑫恆說,什麼都沒說,他們該完了。
柳巷卻在電話裡罵了起來。
艾鑫恆掛了電話。早就該完了!就算父母同意,他就不想玩了!玩膩了!“不要錢了啊!”心裡好像有另一個聲音在提醒他。通過幾個月的深入交往,他發現,柳巷家的錢,遠比不上他家。在電話裡還提起她老媽的大公司,屁的大公司!有幾十個工人就算大公司?老漢是書法家,梳個頭!浪得虛名,有什麼用?低聲下氣,丟人現眼,狗日的柳巷嘴巴太尖酸刻薄了!說話一點不給他薄面!原以爲,她真是那麼有錢!倒頭來,他玩虧了。換電話號碼,搬住處,讓她母狗樣的汪汪叫!她會汪汪叫的!他相信他的**,缺了男人,她除了找男人還是找男人。
艾鑫恆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母親張月霽,大冬天只穿兩件衣裳,一件外套,和一件保暖內衣,兩隻他艾鑫恆吃過奶的**,顯得碩大、高挺。
張月霽看着兒子笑,問道:“笑什麼?”
“笑你呀,都四十幾了,還那麼性感。”
“油腔滑調的。”
父親艾挺,從書房出來,問:“幺兒,你開年後,就不要瞎逛了,老子先給你一家公司管管,過把老闆的癮。”
“老漢,你又不嚴守諾言了,你不是說過要等我找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富家千金纔回來當你副手嗎?”
艾挺笑笑說:“不是老漢不守諾言,而是我擔心你在外沒學到東西,反倒學壞了。”
張月霽也說:“我和你老漢,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要聽話!要爭氣!”
“爭不完的氣,打不完的屁。”
艾鑫恆站起來,朝自己的臥室走去。家裡的夜晚,他覺得憋悶得特難受,這感覺就跟一隻臭腳丫上被套上了兩隻臭襪子,臭腳氣散發不出去,時間一長,除了換雙襪子,難不成還能怎樣?在外瞎逛瞎闖,在外租個窩,就好比在不停地換臭襪子,不換行嗎?臭啊,典型的**腳呀,總不至於把腳也換掉吧?這是他外出闖蕩的原因,其實也沒怎麼闖蕩,闖蕩什麼呢?闖蕩半徑一直都沒有超出這座城市,只要沒錢花了,就時不時地往圓心上靠——拿錢花,花完了再拿。他纔不像瓜娃子龔昜,大學一畢業,就到處亂跑,背幅畫架,提個顏料桶,桶裡亂擱幾隻畫筆,就孤身一人出了遠門,他有個很愛他的家。他在外闖蕩,還有個原因,想碰到個有錢又漂亮的女人,他遇到了,柳巷不知道是他遇到的第十幾個,到頭來,沒幾個有錢的,不過,玩過的女人倒不少。
可現在沒轍了。
直到回家前的一分鐘爲止,他艾鑫恆仍沒發現披金帶銀的漂亮女人!說真心話,這件婚姻大事他才懶得完成。完成幹嘛呢?親戚朋友都在一味地催他儘快結婚,真搞不懂他們是怎麼想的?是不是他們自己婚姻生活過得超痛苦或很甜蜜?讓他也去小試一把?夜已深深,他望着天花板,想不出個奇蹟來,唯願新的一年能給他帶來更好的桃花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