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浦大橋底下有個非法運營挖的挖沙場,那是李玄策旗下那條龐大的灰色產業鏈中最不起眼的一環,一年的收益甚至還不夠一個達官權貴揮霍一晚,就連李玄策手底下的心腹干將都忘了自家的地盤上居然還有這麼一個玩意兒。但也恰恰是因爲不起眼,這個挖沙場成了唯一的一條“漏網之魚”,至今都未被沐琰察覺。
不過上頭的保護傘倒了,這家非法的小場子也沒撐多久,很快就被有關部門取締,地皮也被收購等着拍賣,荒廢掉了。
然而今晚卻有些不同,已經被查封的挖沙場一反常態的燈火通明,重新運作起來。而本該在號子蹲着的老闆也不知爲何出了宮,更奇怪的是除了場子裡原本的工人,江畔上還多了許多不相干的“外人”。
那是一支二十餘人組成的隊伍,男女年齡各異,身份也是雲泥之別。有朝九晚五爲三餐奔波勞碌的上班族,也有楊浦大學城裡勤奮好學的高材生,甚至還夾了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乞丐在裡面。這麼一羣註定在生活上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們,卻僅僅因爲一個男人的一句話,今夜齊聚在黃浦江畔。
而這羣人中最顯眼的,卻不是挖沙場的老闆徐厚明,而是一個西裝革履笑臉呵呵的魁梧大光頭。
王鐵軍,這個當年被人稱作上海最不懼死的黑道打手,在李玄策出事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卻光明正大地踏回了這片土地。
一個同樣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摟着這個大光頭的脖子,一臉不懷好意地淫笑道:“王哥,沐家那小狼崽子可是出了300萬懸賞你的腦袋,最近兄弟手頭有點緊,要不你老人家大方點借來給我用一用?”
王鐵軍在圈子裡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啥時候都擺着一張彌勒佛一樣沒脾氣的笑臉。所以對着這個膽敢拿他開涮的後輩,王鐵軍也沒說什麼,只是笑着把一個大活人扔進了黃浦江。
“王鐵軍我日你仙人闆闆!老子不會游泳!快把我撈上去!”
面對着陣陣叫罵和求救,王鐵軍充耳不聞,剩下的其他人亦是視而不見。
“淹死了活該!大老闆出事的時候又不見你去救?呸!”
在號子裡憋屈了很久的徐厚明往江裡吐了扣唾沫,然後轉身畢恭畢敬地王鐵軍點了根菸,說:“王哥,人都在這了,沒齊,少了兩個。一個是向東禮那王八蛋,這狗日的娘炮估計是怕死,沒敢來。另外一個是李瑾,可能也……”
徐厚明頓了頓,沒有往下說。王鐵軍搖了搖頭,不以爲然地笑笑,說:“論忠心,我們沒人比得上小李子。他就是手腳被打折,也會爬過來。等等吧。”
“不用等了。”一個一身書卷氣的女孩硬邦邦地答道:“大老闆出事的那天,他就拿槍去了杭州。”
一片沉默,沒有人再接話。誰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一個死人,是不可能再來參加這場聚會了。
“唉……”
一聲嘆息過後,王鐵軍久違地斂起了笑容,平靜地,緩慢地掃視了在場的所有人,似乎是想把所有人的模樣,都牢牢記在心裡。
他只說了一句動員的話,一句文縐縐的、本不應由他這種大老粗來說的話:
“死士當死。”
迴應依舊是沉默,但沉默過後,便是另整個上海地下世界都爲之驚歎不已的爆發。
這支二十多人的隊伍,這張李玄策藏掖了多年的底牌,僅用一個晚上,便橫掃了沐琰和餘洪泉在上海的所有地盤。
生還者只有一人。
……
沐琰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凌晨。
那時他還在外灘的伯爵三號私享會所裡,和一個來自陸家嘴的金融大亨醉生夢死,愉快地商談着怎麼分割李閻王留下的一塊巨大無比的商業蛋糕。
作爲未來的長三角天字號大梟,那個打打殺殺的地下黑色世界已經離沐琰很遠了。他不是李玄策,對那種野蠻暴力的黑道廝殺沒有任何的留念,他也不是餘紅泉,沒必要在洗白上上岸以後還要再鋪多一條的“後路”。在他看來,堂堂的一個沐家接班人,不能再跟那些陰暗面作任何的接觸。
然而這通簡簡單單的電話,卻重新把他拉回了那個世界。
沐琰把已經醉成一灘爛泥的死胖子大亨退開,擺了擺手示意那些過來“陪酒”的上海一線美女滾蛋,然後起開最後一瓶VSOP,斟了滿滿一杯一口乾。臉上雖然漲的通紅,卻再也沒有絲毫的醉意。
“李三爺啊李三爺,我還真怕你不蹦躂了……你要是藏着掖着不露頭,我又怎麼斬草除根呢?”
自然自語一番過後,沐琰打了兩個電話,一通是打給自家的三叔沐建成,沒人接。另一通則是打給遠在杭州的餘紅泉,言簡意賅地提了幾句,然後便匆匆掛斷電話,帶着一個毫不起眼的保鏢,悄悄離開了伯爵三號會所。
天還矇矇亮的大街上,行人寥寥。
剛剛走到大門口的沐琰卻突然頓了腳步,表情古怪,似乎是瞧見了什麼極度不可思議的事情。而那個一直與沐琰並肩而行的保鏢更是直接跨前一步,擋在沐琰的身前。
因爲大門外的路牙子上,站着一個格外惹眼的年輕男人。他提着一杆樸素的黑色長刀,似一杆標槍般立在地上,恰好攔在住了沐琰兩人的去路。
相隔不過十米,沒有倦意也沒有醉意的沐琰一眼就認出了這個不速之客,瞬間的面無表情過後,便是絲毫不加以掩飾的蔑笑:“陳傲,你這個輸的一乾二淨的喪家犬,過來找死?”
陳傲笑笑,沒有要回應嘲諷的意思,只是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黑色唐刀,插在了左側的皮帶上。
而相應的,護在沐琰身前的保鏢也直接踏前一步,摘下墨鏡和鴨舌帽,冷眼打量着這個當年的手下敗將。
陳傲也把視線轉移到了這個並不陌生的男人身上,神色平靜:
“沐焚是吧?我還記得,當年小希還送了你兩刀。”
沐焚五指展開又迅速握拳,一臉獰笑道:“那還你身上怎麼樣?”
陳傲攤開雙手,微微扭腰,示意你沐焚要是敢,那就過來把刀搶了。
沐焚是真的氣樂了,當年你小子握着刀都被老子給搶了,現在你還敢挑釁?
沒有任何的顧忌,也委實不知道該顧忌什麼的沐焚直接衝了上去。這個姓陳名傲的小子不過一個連青狐狸都比不上的廢柴,有多少能耐他沐焚再清楚不過,當年用了兩秒就把他踹倒在地,現在想必也不會花費太大的功夫。
然而衝刺到一半,沐焚卻猛地剎住了腳步,因爲那個一直雙手攤開的廢柴,在悄無聲息間便已經把唐刀拔出了鞘,又不急不緩地扛在了肩上。
直覺告訴沐焚,不能再靠近這小子了,甚至該掉頭就走。
那是一種詭異的壓迫感,就像身處在原始叢林裡,突然被一些大型野獸盯住了一樣。
可是,這樣的距離,能做什麼?相隔四米,一柄不過一米長的唐刀,怎麼可能砍到他?
這種詭異且強烈的違和感,令身經百戰的沐焚也不免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就在沐琰分神的同時,陳傲突然猛地跨前一步,身子下壓前探,距離立馬拉近兩米,就在那一剎那,陳傲猛地擰身揮刀,恐怖的爆發力換來了無與倫比的神速,刀刃橫向切去!
回過神來的沐焚只看到了一條轉瞬即逝的白練,快如流星掠過。
然後所有的畫面都定格,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就連意識,都漸漸開始模糊。
臨死沐焚終於明白,爲什麼唐刀的刀鋒,能觸及自己的頭顱。
握着刀柄末端的陳傲笑笑,拭去刀上的鮮血,重新把刀插回鞘中。他跨過已經沒有頭顱的屍體,踩着漸漸漫出的血泊,一步一步向着已經看傻了的沐琰走去。
“我這有兩張索命貼,一張給你,一張給餘洪泉。”
擦肩而過的時候,陳傲在沐琰耳邊輕輕說了一句:
“但我只殺一個。所以請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陳傲,我……”
沐琰張了張了嘴,卻只能吐出了三個字。
因爲尖銳的刀尖已經從他的喉管裡面透出。
“不過不好意思,你是必死的那個,所以說什麼都沒用。”
陳傲轉過身,順帶拔出插在沐琰脖子上的長刀,很罕見地沒有擦拭血跡,只是很慢很慢地收刀回鞘。
一個一頭紅色長髮飛揚的女孩拾階而上,走到陳傲身邊,接過了那把唐刀。
她神情有些落寞,聲音也很低沉:“送我吧,當個留念。”
“你喜歡。”陳傲聳了聳肩:“反正以後也用不上了。”
“大軍子沒死,不過也快了,能不能救回來,還得看老天爺的意思。我爸說得對,這上海,又得姓李了。”
陳傲摸了摸李晴倩的頭,一臉無邪地笑道:“這些事你又不懂,就別參和了。乖乖帶着那隻狐狸回北京去,當你的景山女王。在天子腳下,有李家在哪裡杵着,誰也沒法欺負你。長三角就不一樣,你爹是個沒心沒肺,我死了,如果老王也一不小心掛了,還有誰能護着你?”
李晴倩沒有給出答案,反而岔開話題:“顧青去西藏是你的意思?”
陳傲有些詫異,但隨即便是點頭。
“不殺餘洪泉,爲了給他那個女兒留一份安穩?”
還是點頭。
李晴倩突然伸出手,狠狠甩了陳傲一個脆響的大耳光子。
“陳傲,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你比你那個無情無義的老爹還要混賬?”
李晴倩紅着眼睛,幾乎是咆哮着吼出了這句話:
“誰允許你去死了?!”
“那你來救我呀。”
哪怕捱了一記不輕的耳光,陳傲還是那一臉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其實過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我還是沒什麼長進,還是那個怕死怕到不行的陳廢柴。我也不想死,真的。不過那個男人啊,可不是我老爹能比的,他要我死,不管我要怎麼逃,結果都一樣。當今世上他殺不掉的,也只有寥寥一人而已。我自認沒那能耐。”
李晴倩聲音沙啞:“所以就什麼都不做了?”
“那是因爲什麼都做完了。”
陳傲點了根菸,想了想,又說:
“哦,不對,好像還有一件事……女王陛下,跟我去接公主回宮吧?”
“不去,沒心情。”
李晴倩倒也直接,扭頭就走,乾淨利落無比,只是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想必內心也平靜不到那裡去。把一切盡收眼底的陳傲也唯有苦笑,掐滅了那根沒抽幾口的香菸,一臉落寞地喃喃自語:
“喜歡誰不好,幹嘛偏偏就要喜歡我這個人渣呢……”
……
再一次回到那座小山峰的山腳,再一次仰望山頂那座既豪氣又森嚴的大宅,陳傲已經感覺不到多少的震撼了。
雖說不再感到震撼,但一點點的唏噓感慨,還是有的。
試問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狼狽逃離南京的喪家犬,僅用了寥寥兩年,就重新回到了這扇大宅門前?誰又能料到,當初那個籍籍無名的廢材宅男,如今只用一天,就能把整個長三角翻覆過來?
後人們肯定會對今天他創下的這些“輝煌事蹟”讚頌不已頂禮膜拜,但爲此得要支付出多高的代價,卻只有陳傲自己一人知道。
“也不知道裝聖人給誰看……”
陳傲自嘲一笑,直起腰,擠出一張傻二兮兮的笑臉,扭頭望向那條通往山頂的柏油馬路。
路上有人在向他走來,那張年輕依舊的臉龐似乎沒有被兩年的光陰改變絲毫,還是那麼完美無瑕,漂亮到能讓所有女人妒忌。
一如當年。
見到陳傲,洛小希倒也不覺得驚訝,畢竟會花費大心思把他從那座宅子裡面撈出來的,也只可能是眼前這個依舊沒什麼閃光點可言的大男孩。他就是很好奇,好奇陳傲是怎麼用兩年就爬到這種位置的。
沒等洛小希提問,陳傲已經擦了擦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把沐家那個省委大書記給請走了,切了一條胳膊送給了上面宅子裡的那個老頭。我知道這事辦得不厚道,不過趕時間也只能這樣了,畢竟老頭子都是老頑固嘛,不來點狠的他也不會當回事。”
洛小希狡黠地笑笑,摟着陳傲的脖子陰陽怪氣地說:“所以呢?沐家就妥協了?不止吧,陳傲君……”
陳傲一本正經地說:“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就要了他沐家兩條人命一條胳膊,沒別的了!”
“哦,聽起來好像也不怎麼樣嘛……”
洛小希眯着眼睛打量了陳傲一會,突然伸手掐住了陳傲的脖子往後一帶,同時拉膝頂向腹部,寸勁炸開,直接把陳傲整個人死死壓在了奧迪的車身上。
那雙漂亮的桃花眸已經變成了醉人的酒紅色,眼裡盪漾着的是貨真價實的殺意。
“陳傲君,你對沐家做了什麼,其實我不感興趣吶……不過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身上這濃得都快化不開的血腥氣,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陳傲不以爲然地笑道: “呀嘞呀嘞,又被小希你那張臉給騙了啊……呵呵,我都快忘了,你心裡可是藏着一隻貨真價實的兇狠狐狸的說……怎麼?嗅到血腥氣興奮起來了嗎?”
洛小希沒有再回話,直接身後從後腰摸出一把磨得鋒利的***,沒有任何的遲疑,擡手便向陳傲的脖子抹去!
“呯——”
意料之中的沒有切開皮肉的快感,***直接插入了車頂,而本該被死死壓在那裡的陳傲卻已經站到了洛小希的身側,還一臉惋惜地嘲笑道:“再快那麼幾秒就能刺中了呢,中看不中用的狐狸姐姐。”
洛小希不怒反笑,沒有拔出那柄***,也沒有轉身,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陳傲君,你還能稱得上是個人嗎?”
陳傲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貌似是不能了。別人都快把我當做禍害人間的妖魔鬼怪了,弄得好像人人得而誅之一樣。”
洛小希轉過身,眼裡再無任何殺意,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怒意都找不到,反而只剩下了一種不該出現的情緒——憐憫。
那是對陳傲這個求死之人的憐憫。
“就這麼想讓我親手殺了你嗎,陳傲君?”
“察覺了?”陳傲抓了抓頭髮,苦笑道:“騙你還真難。”
陳傲自然知道,洛小希那一刀不會真的刺下去,他費盡心思躲開,就是爲了讓洛小希真的下狠心把他就地斬殺,沒想到反而起了反效果。
因爲相互之間實在是過於瞭解了。
“切,想逼我動殺心,那還不如先砍我一刀,沒準我一怒之下就真把你宰了。”
洛小希也不嫌髒,直接一屁股坐到地上,悶悶不樂地說:“與其被海東青當成累贅除掉,還不如死在我手上求個痛快……其實也無所謂,反正我也習慣了,手上再掛多條人命也沒什麼……不過啊陳傲君,顧青她們呢?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她們會怎麼樣?”
陳傲拋了根菸過去,一臉輕鬆地說:“我找到唐雪的時候,她已經被劉無心折磨得甚至精神崩潰了。雖然醫生說有機會恢復正常,不過我想還是算了,安安靜靜地當個沒有思想的人偶也挺好,至少不用再想起那些的事情。顧青呢,我讓她去了拉薩,那裡有一個欠了我好幾條命的老好人在,按照他的尿性,估計會幫我這個死人照顧那個三無妞兒一輩子吧。女王陛下的話就更沒什麼好擔心了,有你和李老三在,再加上個皇城老李家,她不去欺負別人都算好的了。至於小萱……我破例留了餘洪泉一條命,雖然可能也撐不了多久,不過至少看在我的份上,李老三也不至於趕盡殺絕,起碼不會禍及妻兒……”
洛小希冷笑一聲,說:“所以呢,你覺得這就夠了?”
“這已經是我能給她們的所有了。”陳傲淡然道:“再有的,也只剩這條已經不屬於我的小命了。”
“白癡。”
“……”
洛小希沒由來地罵了一句,陳傲一時間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該怎麼迴應。
是像以前一樣回罵,還是像現在這樣不以爲然地一笑而過?
貌似後者好些,但是陳傲發現,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就像那種虛僞的笑容,再也不屬於他一樣。
就像戴在臉上也戴在心裡的惡鬼臉譜,已經自行脫落了一樣。
就像……回到了以前一樣。
既然笑不出,那就只好哭了。
陳傲慢慢蹲下,把頭埋在膝蓋裡,肩膀微微聳動,輕聲哽咽。
但很快,哽咽聲變成了一陣一陣的哭嚎,撕心裂肺。
由始至終,洛小希都默默地注視這個盡力發泄的大男孩,神色平靜如常。
期間他只說了一句話,聲音溫柔,卻格外的鏗鏘有力:
“我不會讓你死的,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