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三個人都喝多了,後來說了很多話,林笑棠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大頭曾經打着酒嗝,迷離着眼睛問他,到底是不是林小七?爲什麼性格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他的這副身手是從哪裡來的?
林笑棠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是如假包換的林笑棠,你們只要記得我是你們的好兄弟這就夠了。別的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大頭和小屁眯着眼睛傻笑不止,說那到底該問誰?
林笑棠一本正經的指指天空,“問老天爺去!”
離別總是在人們的想象中不期而遇,林笑棠和大頭出發的這一天下着小雨,初夏的天氣似乎因爲分別而加入了一點寒意。
一大清早,林笑棠和大頭就每人帶着一個藤製的行李箱走出了訓練班。大頭的事情很簡單,上面很快就同意了,兩人的一切檔案被迅速銷燬,知道他們底細的僅僅是軍統幾名高層,幾天前他們就搬出了宿舍,跟隨沈最進行最後的上崗前培訓。
見到沈最的時候,林笑棠向他表示了謝意。沈最則苦笑着擺擺手,“行了,既然選擇了這條最難走的路,我也只能祝你好運了。”兩個人都是心思玲瓏的聰明人,很多事情心照不宣。
就在這最後的幾天裡,沈最將外勤的注意事項一一講解給林笑棠和大頭,包括他們到上海後的聯繫人和聯繫方式以及上海軍統站的部門設置等等。
出發這天早上,沈最沒有送他們出來,只是在窗戶邊看着他們兩個的背影,嘴裡喃喃道:“小子,真的要祝你好運了,希望你沒有選錯!”
小屁領着拄着柺杖的嚴燮還有鄧毅夫、李葆出、劉本欽等人將兩人送到訓練班的門口,大頭把他們攔下了,對小屁說:“以後,我和老七不能陪着你了,誰欺負你就和他死磕,千萬別給兄弟們丟臉知道嗎?”
林笑棠往他胸口捶了一拳,笑着說:“要是我們兩個運氣不好,死在了上海。別忘了替我們倆收屍,我們兩個都是沒家的人,就不用埋了,把骨灰撒在南京挹江門的長江裡就成。”
小屁一把鼻涕一把淚,“呸呸呸!大早上說什麼不吉利的話,你們兩個給我聽好了,去上海是讓你們享福的,喝喝酒、泡泡妞就成,別傻頭傻腦的給人家賣命!”
林笑棠和大頭互相看看,笑着點頭。
嚴燮一直沒有說話,看着兩人要轉身離開,大喊了一聲:“立正!”
鄧毅夫、李葆出、劉本欽等人站直了身體,整齊的舉起了右手。
林笑棠扭頭一看,不遠處教室的門口、窗戶上都是人影,幾百名流亡學生目視着兩人,齊刷刷的行着軍禮。
林笑棠一笑,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他本打算還禮,但想了想又把手放下了,只是衝着大家一鞠躬。
小屁看着兩個漸漸消失在雨霧中的熟悉背影,不由悲從中來,一股深深的孤寂感覺涌上心頭,他衝着遠處大喊:“林小七、大頭,一定要活着回來,我在重慶等你們!”
嚴燮等人一起高喊:“七哥,保重!”
朦朧的背影似乎伸出手,頭也不回的衝着身後揮動着。
林笑棠和大頭徑直來到臨澧縣城外的山坡下。雨已經小了很多,化作一層層的水霧在空氣中飄散着,山腳下那座墳塋依然矗立在一片綠色中,看起來似乎並不孤寂。
墳頭上已經冒出了大片的青草,林笑棠和大頭放下行李箱,從隨身的布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紙錢和香燭,在墓前擺好。大頭還四處採摘了一捧五顏六色的野花,鄭重的放在墓前,“小柔,我和老七要離開這裡了,不知道還能不能來看你,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有什麼需要的就給我們倆託個夢……”。
林笑棠似乎沒有聽到大頭喋喋不休的禱告,他默默的點上一支菸,雙眼凝望着墳塋,似乎又看到那個嬌俏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七哥,隔壁的大毛又欺負我,你管不管?”
“七哥,我考上大學了,嘻嘻,也是南京大學,以後我就是你的學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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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家沒了,家裡人都被炸死了,以後可怎麼辦哪?”
“七哥,真的是你嗎?可找到你了!”
然後便是那雙沒有閉上的大眼睛,久久縈繞在林笑棠的腦海裡,“七哥,我被人欺負,你怎麼不來救我啊?”
林笑棠狠吸一口香菸,嘴脣變得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小柔乖,不怕,七哥就在這兒,誰敢欺負你我一定不會放過他!”他的拳頭一下子攥緊,渾身的肌肉忍不住有些顫抖。
忽然,一隻寬大的手掌拍在林笑棠的肩膀上,他擡頭一看,是大頭關切的眼神,“小柔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這麼自責、難過,放鬆點!”
林笑棠這才深吸一口氣,抹去臉上的淚水,默默的在心裡說:“小柔,七哥要走了,七哥答應你,等我在上海站住腳,我就把你接回南京,七哥知道你做夢都想回到那裡,你放心,七哥一定不會食言!”
林笑棠的心裡一動,擡頭看看四周,最後將眼神定格在不遠處的一片樹林裡,“出來吧,既然是來送我的,總得露個面吧!”
大頭嚇了一跳,茫然看着四周,頓時戒備起來,林笑棠向他擺擺手,示意不必如此。
樹林中慢慢踱出一個身影,身穿一件長衫,頭戴着月白色的涼帽,鼻子上架着一副圓框的墨鏡,嘴脣上是兩撇修剪的整整齊齊的八字鬍。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林笑棠衝他吐出一個菸圈。
白起呵呵一笑,走到林笑棠的身邊,摘下涼帽,衝着小柔的墳墓鞠了一躬。這才說道:“我沒約你啊,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林笑棠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長官,別耍我了,你把我招來的,現在我就要被趕到上海去了,你連個屁都不肯放,說不過去吧!”
白起抿了抿鬍鬚,“糾正一下你的錯誤,把你招來是允公的意思,我不過是個跑腿的。”
“允公?”林笑棠的腦海中立刻浮現起那個氣質卓然的身影,“什麼意思,允公把我招來究竟是爲了什麼?”
白起雙手一攤,“還能爲什麼,爲了你這個人唄!你在南京出了那麼大的風頭,拍拍屁股就想消失。要不是允公親眼所見,誰會相信挹江門撤退竟然出自一個大學生的手筆,允公不下手,你轉眼就要被別人收入囊中。這不,你到長沙沒兩天,57師就想捷足先登。他老人家眼裡可不揉沙子。”
林笑棠苦笑着摸摸鼻子,“原來我還是這麼值錢的一個人!”
大頭聽得暈頭漲腦,不明所以然的看着兩人。
白起拍拍手,“好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你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就算沒有我、沒有允公,你還是會走這條路。重要的是,現在你和我、和允公,同坐一條船!”
“那我下船!”林笑棠斬釘截鐵的說。
“晚了”,白起從懷裡掏出三支雪茄,扔給林笑棠和大頭,自己則張嘴咬掉雪茄帽,將雪茄呈四十五度角斜夾在手指中,取出軍用打火機,慢慢點燃雪茄的尾部,稍後才放在嘴中,但打火機依舊烘烤着雪茄尾部,又過了一會兒,纔將打火機收起。
白起炫耀似的擡起雪茄,陶醉的吐出口中的煙霧。眼神剛剛轉向林笑棠,卻不由得愣住了。
林笑棠早已熟練的點燃了雪茄,看到他的目光,微笑着向他示意。自嘲似的說了一句,“可惜沒有雪絨紙捻,味道差了許多。不得不說,這玩意兒,天生就適合我!”
而大頭則一口將雪茄身咬掉了三分之一,看着兩人吞雲吐霧,不禁臉一黑,扔掉了雪茄,點上了自己的香菸。
林笑棠和白起同時嘆口氣,鄙視的看着大頭,發出感嘆:“敗家玩意!”
白起衝着林笑棠讚許的點點頭,“這是你們的第一課,學會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上海是全亞洲的經濟中心,到了之後,你們會和各色人物打交道,熟悉他們的生活方式是你們的必修課!”
林笑棠漫不經心的說:“我們沒答應爲允公做事。”
白起又是一聲冷笑:“你們有的選擇嗎?這次如果不是允公出面,你們以爲還能站在這裡和我談條件嗎?別忘了,鄭介民和裴中偉的大哥裴中巖要想對付你們,比捏死兩隻螞蟻還簡單!”
大頭一聽,頓時氣鼓鼓的想反駁。
林笑棠攔住他,“我們不想被人利用!也不想當別人的棋子!”
白起嘆口氣,“允公只是欣賞你而已,並沒有別的想法,至少暫時在他眼中你還沒有什麼可利用的價值,以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清呢?再說,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有個靠山不是挺好嗎?還有,上海站的王天木是鄭介民一系的人馬,他會怎麼對付你,相信沈最一定會提醒你們,對嗎?”
林笑棠默然的點點頭,“我承認,你說的沒錯。”
“還有”,白起頓了一下,“至少我不會害你!林笑君是你大哥吧?”
這句話一出,林笑棠倒真是愣了,“你,你認識我大哥?”
白起笑了,剛纔的倨傲和盛氣凌人消失的無影無蹤,“傻小子,我就不信你大哥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我?”
林笑棠疑惑的搖搖頭。
白起又補了一句,“我以前叫白定國,是你大哥在二十九軍的兄弟,北平抗戰後,你大哥離開軍隊回到政府任職,在南京結的婚。當時我有公務在身沒去成,爲此,你大哥三天兩頭寫信來罵我,其中有一封還是你小子代的筆!”
林笑棠這才恍然大悟,白定國這個名字他還是熟悉的,而且不止一次聽說過,大哥當初沒少唸叨這個名字。
聽說他是大哥的生死之交,兩人是二十九軍軍訓團的戰友。當初白定國沒來參加大哥大嫂的婚禮,被大哥罵了半年,有一次喝醉酒又想寫信罵他不夠意思,無奈醉的太厲害,只好拉了林笑棠這個槍手代筆,第二天一早酒醒之後,大哥還鄭重其事的郵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