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棠將酒壺放在溫泉池邊,脫掉和服直接跳了進去,漫天的星光之下,溫泉的水面上升騰起一陣陣的霧氣,彷彿是一層天然的保護色,將浸在水中的兩個人的面目都遮蓋了起來。
“林先生是上海人本地人。”一陣難捱的沉默之後,武田毅雄首先開了口。
“不,我是南京人。”
武田毅雄毫無表情的點點頭,舉起酒壺自飲一口,“古之金陵,六朝古都、十朝都會,好地方啊。”
林笑棠看看他,夜色中,加上霧氣的蒸騰,武田毅雄的面目有些模糊,“好地方嗎,南京的確有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氣度不凡的風水佳境,但這也是它多次遭受刀兵之災的原因,歷史上,中原被異族侵佔多次,每一次,我漢民族便會選擇南京休養生息,東晉、蕭樑、劉宋自不必說了,大明和民國都是從南京開始北伐,繼而一統天下,可現在,南京已經失陷經年……”。
“國家孱弱,自然便是列強眼中的肥肉,適逢亂世,想要避免刀兵之災,談何容易,更何況,中國已經積弱百年,面對列強的瓜分,始終無所適從,中國有句俗語:打鐵還須自身硬,不發憤圖強,絕對逃不過被奴役的命運。”
林笑棠忽然笑起來,“武田閣下這句話說得很中肯,我來敬您一杯。”
林笑棠站起身,和武田毅雄輕輕一碰杯,對於這個日本人,林笑棠始終抱有一份懷疑,尤其是剛剛他支走監視人,並且有意無意的提起“影子”兩個字,讓林笑棠有些吃不準,難道說他就是立花治長提到的聯絡人,,“影子”。
想到這裡,林笑棠決定旁敲側擊,試探一下這個武田毅雄,“武田先生,我到參謀本部的第一天,見到的那個自稱中西功的人,是不是就是之前在滿鐵就職的中西功呢。”
武田毅雄喝着清酒,聽到這句話,放下酒壺,點點頭,“不錯,正是他。”
“怎麼,林先生認識他。”武田毅雄轉而將問題踢還給了林笑棠。
“聽說過,中西功先生是滿鐵株式會社的高層管理人員,實不相瞞,我在東北也有些生意,您知道的,要想在東北做生意,是繞不開滿鐵的,所以,也聽說過中西功先生的名字。”
面對林笑棠滴水不漏的回答,武田毅雄忽然笑了起來,“林先生不必這麼謹慎,現在不是審訊,釋放林先生的命令已經下達,林先生儘量隨意些就好,我們的交談沒有第三個人聽到的。”
“這算是某種暗示嗎。”林笑棠追問道。
武田毅雄好奇的看向林笑棠,“林先生以爲我的話是在暗示什麼呢。”
兩人相對無言,忽然間同時笑了起來。
“沒錯,我就是影子。”武田毅雄止住笑聲,突然說道。
“哦,武田先生不再否認了嗎。”林笑棠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沒必要再浪費時間了。”武田毅雄的申請瞬間嚴肅起來,“土肥原賢二對你的疑心並沒有消失,要不然也不會派我來對你進行監控,他的意思是,你這一輩子,就不要再回到中國去了,土肥原這個人你並不瞭解,他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之所以沒有殺你,只是因爲牽扯到方方面面的原因太多,但並不代表他會就此放過你,好在你的運氣不錯,土肥原賢二近期便要調往南洋,你應該慶幸,自己不用再面對他的威脅了。”
林笑棠打開一盒香菸,作勢要扔給武田毅雄一支,武田毅雄搖搖頭,林笑棠沒有再勸,“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感謝你嘍。”
“用不着。”武田毅雄一擺手,“上級已經將你的計劃通知我,我感覺基本上沒成功的可能。”
“所以呢。”
“土肥原離開本土之後,我會找機會讓你逃脫,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這麼說,你要趕我走。”
武田毅雄點點頭,“你是重慶軍統的人,是你找我來合作,但我覺得沒什麼必要,而且你的計劃太過匪夷所思,說實話,我並不看好,所以,我決定放棄和你的合作。”
“如果我不同意呢。”
“不同意。”武田毅雄氣極反笑,“你憑什麼,別忘了,這裡可是日本。”
“日本怎麼樣,你也別忘了,對於日本人來說,你我都是混進來的鬼,呵呵,只不過你我還有一點不同,我可以見光,而你,只能做一片影子,絕對不能見光的。”
“你……。”武田毅雄被林笑棠的伶牙俐齒氣的臉色發白,作爲一名純正布爾什維克,他對於國民政府的人有種天然的排斥感,早在上級秘密將林笑棠的計劃大概內容報送給他之後,他便對這個計劃不抱什麼希望,在武田毅雄的眼裡,這份計劃純粹是異想天開,想要在日本本土實現,無疑是癡人說夢。
“不管你怎麼想,在日本,還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我已經說過了,你最好做些準備,還有你身邊的日本女軍官,我奉勸你還是小心一點,做情報的,居然還有心思勾搭女人,你的私生活這麼混亂,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計劃。”
武田毅雄蠻橫的一揮手,“就這麼決定了,土肥原一離開,你也要離開日本。”
林笑棠慢慢的坐回到水中,看着武田毅雄氣鼓鼓的樣子,“別急,現在不是你能做主的時候。”
林笑棠懶洋洋的擡起**的手掌,打了一個響指,在寂靜的山林裡雖然聲音不是很大,但卻格外清晰。
武田毅雄一愣,但隨即,他便聽到了周圍樹林中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禁悚然而驚。
周圍樹叢中忽然冒出了是幾個黑影,有些竟然就趴在距離溫泉水池不遠的草叢中,身上裹着厚厚的樹葉和草木的僞裝,這些黑影沉默着站起身,甚至連他們手中的武器都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布料,即使是在月光下也絲毫看不到任何反光,但武田毅雄清晰的感受到,那些槍口無一例外的都對着自己。
武田毅雄站在溫泉中,忽然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這裡是日本本土,林笑棠這樣一個階下之囚什麼時候佈置這麼多的人手,自己原以爲能牢牢的控制住他,想不到自己卻原來一直就在他的局中。
林笑棠漫不經心的揮揮手,四周的黑影轉瞬間再度消失在黑暗中,“我從多年前就開始佈置這個計劃,包括我在上海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能夠將這個計劃實施下去,你現在一句異想天開,就想讓我放棄,你說可能嗎。”
“你不想參加,可以,但這個計劃絕對不會停止,我聽說你現在已經加入了俄國人的組織,那你就要爲你的主子負責,一旦到了計劃全面啓動的時候,你和俄國人想要來分一杯羹,到那時候,可就不是求我這麼簡單了,所以,你最好想清楚再答覆我。”
林笑棠的一番話讓武田毅雄呆坐下來。
“你是爲俄國人服務,不管出於什麼理想和目的,至少我很尊敬你的勇氣,而我,是在爲我的國家和民族而戰鬥,相比較而言,我比你簡單許多。”
林笑棠站起身,走上臺階,慢慢的擦乾身體,“對了,忘了告訴你,聽說日本皇族已經開始和美國人接觸了,他們之間談的什麼內容,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們都有想象力,你完全可以猜得到。”
“我的這個計劃,沒有你們,我照樣可以做得來,之所以找到你們,不過是想多一些保障而已,俄國人比你要聰明的多,他們可以清楚的看到這個計劃可以帶給他們的好處,當然,我也有好處,這點我不否認,你可以向你的上級建議取消這個計劃,可我敢保證,他們是一定不會同意的。”
林笑棠穿上了和服,擦乾頭髮,又點上一支香菸,衝着呆住的武田毅雄揮揮手中的香菸盒,“多謝你的香菸,我知道你不抽菸,這些香菸純粹是爲我準備的,所以,我多給你一天的時間,請示和思考的時間應該已經足夠了,對嗎。”
武田毅雄始終處於一種震驚之中,連林笑棠走遠了都沒發現,良久,他忽然抄起身邊的酒壺,咕咚咚灌了下去,繼而便是大口的喘氣,今晚的一切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
一個階下囚,竟然在日本擁有這麼雄厚的實力,要知道,這裡可是東京的附近,一支十餘人的精銳小分隊,就這樣混到了指揮中樞的眼皮子底下,武田毅雄可以肯定他們都是中國人,因爲洋人因爲樣貌的特徵根本在日本無法潛伏下去。
可怕的是,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武裝人員潛伏在東京的各個角落。
還有,最關鍵的是林笑棠的那句提醒,日本人居然已經和美國人偷偷接觸了,而這竟然是在俄國情報系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首先被林笑棠得到了這個消息,最重要的是,自己這個潛伏在日本軍事指揮中心的高級特工竟然也沒有收到一點風聲。
“難道說,自己真的看錯了這個林笑棠。”雖然不情願,但武田毅雄不得不這樣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