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如山如海一般的龍之玉,許柏廉一時失聲。
他花了一點時間,確認了下這龐大的地下空間裡的龍之淚的總數,以及他們的真僞,又花了一點時間撫平心緒,而後才發出外強中乾的冷笑。
“這就是紅山人想出來的應對之道,炫富?”
語註皺了下眉頭,正準備迴應,卻聽身後響起一個令人不悅的女子聲音。
“沒錯,就是炫富,你不服啊?”
聽到這個聲音,語註感覺自己的心率霎時間就變得不規律,眉頭也皺了起來。
對於她這個大宗師的親傳弟子來說,儘管平日裡多有注意保養,但也到了需要儘量控制自己的表情,以免早生皺紋的年紀了,所以她很快就平復了表情,悄然向後撤了兩步,將舞臺讓給那個最喜歡拋頭露面,和人剛正面的人來瘋。
紅山學院的生化大師原詩於是就這樣粉墨登場。
見到原詩,許柏廉也不由皺起了眉頭,以他的個人形象倒是不需要在乎擡頭紋之類的東西,只是心裡卻涌起一陣強烈的反感。
這個人的惡名,真的是遠在聖元大陸都避不開。
以許柏廉一貫的性子,對秦人既沒有好感,也不會特別加以關注,若非宗師們有一個自己的“小圈子”,他可能連黃步鳴之流都不會放在心上。
但原詩這個名字,他卻記憶猶新。
這是少數幾個,讓他能記住,或者說不得不記住的秦人的名字。
因爲她是少有的幾個敢在許柏廉公開發表的文章裡大放厥詞的秦人!
或者說,是少有的幾個敢大放厥詞後又安然無恙的親人。
許柏廉作爲魔道宗師,每年除了自家壓箱底的絕活外,也會對外發表很多研究文章,這是學術界的慣例,但他的文章也只有少數聖元人才敢稍加評論,絕少見到秦人的評論。
正常來說,東西大陸的學術交流是從來都沒有停過的,哪怕遠隔希望之海,但一來貿易船隊從來都是源源不絕,二來在迷離域中,距離早就被壓縮到了極限,排除兩片大陸的文化差異等因素,學術上的交流是必要也是頻繁的,聖元人公開發表文章後,秦人自然也會積極參與研究,反之亦然。
許柏廉卻是特例。
因爲任何敢於在他的文章後面妄加置喙的秦人,都會遭到犀利到不可思議的反擊,許柏廉言辭毒辣,毫不留情,迄今爲止已經讓七十多名少不更事的秦人魔道士留下了心理陰影。
一次兩次自後,人們就知道許柏廉對秦人的敵意之重,已經沒有道理可講,所以他的文章無論再怎麼精彩,秦國人也只是看看便算,不敢隨意參與。
原詩卻是特例。
幾乎每一次許柏廉公開發表文章,她都要摻上一腿,當然,態度倒也端正,就事論事,只就學術問題展開討論。而每一次許柏廉自然都會毫不留情地針對原詩的迴應進行冷嘲熱諷。按照魔道慣例,哪怕是魔道領域的大師人物,遇到許柏廉這種一心向學的天孤煞星級宗師的學術壓制,也是第一回合就要潰不成軍,更何況秦人因爲長生樹等原因,魔道理論一直都落後聖元一籌,這不知死活的秦人大師,當然不能例外。
再然後許柏廉就收穫人生中的第不知多少次的奇恥大辱,心靈上的折磨啃噬地他徹夜難眠,尊嚴上的創傷更是讓他有了自殺的衝動。
實際上,論及自尊自愛這種概念,許柏廉可以說是天然的不要臉,他自幼生活在貧民窟,如胯下之辱這種程度的磨難早就經歷過數不勝數,甚至在被挖掘出魔道天賦,魚躍龍門以後,因爲出身、性格上的問題,他依然遭到過無數次的羞辱。
如果還要保留什麼自尊自愛,他早就人生崩潰了。
但另一方面,他真正在乎的東西,其實從來沒有被人傷害過。
那就是他對秦人的優越感。
就算我出身貧寒,就算我性情古怪,就算我天生醜陋,甚至唯一可取的魔道天賦也遠不如周赦、元翼之類的奇才。
至少我不會在自己的領域輸給秦人。
哪怕是那個異軍突起的朱儁燊,在魔道“深度”方面也不過是和他並駕齊驅,而後各有專精罷了,在許柏廉擅長的“置換”領域,朱儁燊也只能乖乖地跟在後面效法,至於其他領域的研究,就算不是天下最頂尖的水準,至少也不會被秦人質疑,更遑論駁倒。
直到他的一篇隨筆性質的生化域文章,被名爲原詩的秦人,一步步從細節撕裂,拉扯地體無完膚。
那是許柏廉和原詩無數場論戰的開端。
從原詩在文章後面一句客氣有禮貌,卻言之鑿鑿的質疑開始,再以許柏廉不以爲意的冷嘲熱諷作爲升級的標誌,兩人很快就在學術、倫理、兩國髒話俚語等領域展開了激烈的交鋒。
第一戰進行了足足半個月,這半個月時間裡,兩人幾乎是一刻不停地論戰,許柏廉的文章所在的迷離論壇中,兩人的留言佔據了過半的流量,就連當時天下第一人周赦隨手寫出的隨筆都被遮住了光芒。
因爲論戰實在太激烈了。
內容方面,幾乎吸引了兩片大陸所有高明的生化域魔道士,而除此之外,一些修爲尚淺,完全看不懂學術內容的魔道士也興致盎然地趕了過來圍觀,並深有所獲。
原來罵人是可以這樣罵的!
對於原詩這種秦人的”挑釁”。許柏廉竭盡全力地進行了反擊,在生化域,他其實是天下最頂尖的人物,他在自己身上所作的諸多試驗,沒有高明的理論支撐,早就害死他一百次了。而出身貧民窟,頻頻遭受胯下之辱,也讓他不知不覺間練就了一副毒辣到匪夷所思的毒舌。
可惜這一切在原詩面前都毫不奏效,原詩挑選的切入點非常刁鑽,恰好是許柏廉在隨筆中並沒有全神貫注,隨手寫下的一個觀點,其中的確存有瑕疵,只不過尋常人根本沒有資格將其挑出來。所以在客觀事實方面,許柏廉天然劣勢。而當許柏廉試圖用自己的學術能力去強行圓一個尚不明確的觀點時,來自原詩的反擊又異常犀利,無論是試驗素材還是理論依據,她都準備地非常充分,甚至一些視角超出大師領域的學術理論她都能駕輕就熟,許柏廉只感覺自己完全是在和一個生化域的宗師在對等交流,而交流的內容上,自己並不佔優。
所以學術層面的討論,從一開始就在向敗北的方向傾斜,而當心高氣傲的許柏廉終於發現他已經不可能在學術層面壓倒對手的時候,雙方的論戰形勢已經非常惡劣,逼得他不得不開始全力使用盤外招了。
污言穢語成了最主要的武器,而許柏廉對秦人的憎恨則是揮動武器的源動力,他不單單是要羞辱秦人,還要羞辱秦國的歷史和文化,而在這方面的積累,他就像魔道理論一樣深厚。就算學術層面贏不了對手,至少論戰不能輸。
但很快原詩也開始針鋒相對,對聖元的嘲諷,尤其是對許柏廉的人身攻擊,辛辣到令人難以置信。顯然原詩也是早有準備,對許柏廉的調查研究相當深入,甚至連他童年時從多少人胯下鑽過都數的一清二楚!而原詩的遣詞造句也是讓人大開眼界。
原來人類的先祖們發明的語言文字,可以被用得這麼髒!
總而言之,那是一場雖然曠日持久,但局面上近乎一面倒的……碾壓之局。
許柏廉被一位秦人魔道士在衆目睽睽之下噴的潰不成軍,最終甚至不得已動用關係將公開文章中的論戰內容完全刪除,一時間在圈子裡簡直淪爲笑柄……好在魔道世界廣闊,類似的笑柄其實層出不斷,隨着時間推移,人們也就漸漸淡忘了許柏廉那不計其數的恥辱之一,尤其是當許柏廉毫不留情地將其他妄加挑釁的人碾成粉碎以後,人們就意識到許柏廉的失敗並不是因爲他不夠強,只是對手太反常罷了。
一個年紀輕輕的秦人女子,不單單在學術領域,甚至在歷史文化乃至市井俚語——還是聖元的市井俚語上都有深厚造詣,這種事是近乎不可思議的。
能讓不可思議的事情化爲現實,唯有天賦二字,換言之,許柏廉遇到了一個天賦遠勝於他的高手,而這個高手恰好是他最痛恨的秦人,僅此而已。
在魔道世界,天賦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無論用多少論據去論證成就一個人的不只有天賦,都不可否認,成就一個人的,必須要有天賦。
既然對方天賦如此之好,那麼許柏廉輸也就輸了。
可惜原詩卻不依不饒,從那以後,幾乎每次許柏廉發表文章,無論是否生化域,她都要跟着評論,當然,跟第一戰不同,許柏廉再次看到原詩這個名字,便會有所提防,論戰不至於淪爲一面倒的局勢,應該說在幾年時間裡,許柏廉與原詩互有勝負。
但這種互有勝負的關係,對許柏廉而言卻難以容忍,他是宗師,境界高了對方一級,而且是質變的一級,年齡更是兩倍於對方,這種條件下的互有勝負,根本就是他的全面敗北,何況對方還是個秦人!
再何況,有好事者專門找到了原詩,問她爲什麼要刻意針對許柏廉?以她的一貫表現,要說她有什麼愛國情操,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而原詩倒也不諱言地給出了答案。
“一個心甘情願給我作陪練的生化域宗師可不好找啊……”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許柏廉熱血上腦,昏迷了整整兩天時間。
所以再次見到原詩的時候,這位一貫輕視秦人的聖元宗師,竟下意識地展開了背後的魔具。
這是他曾經在東籬城海上迎擊嬴若櫻時都不曾有的鄭重姿態——雖然事後證明那時的輕敵實在是太可笑了。
原詩倒是落落大方:“想打架?可以啊,打壞了記得照價賠償哦。”
一個照價賠償,頓時讓許柏廉背後汗毛倒豎起來,而魔具則緩緩收斂下來。
許柏廉繼續發出外強中乾的冷笑:“欠缺歷史底蘊的學院,就只有炫富這條路可走了?”
原詩反問:“不服你也炫啊?聖元議會不是有個引以爲傲的魔道蒼穹嗎?象徵初代魔道之祖的47人如同星辰一般守護着人類文明,其後每一個做出傑出貢獻的人都會登上穹頂,閃閃發光……發光的材料是‘天青冥雷’對吧?相當珍貴,只在雷霆王座有產出的寶石,但價值還是比不過龍之淚,而且你們聖元議會從20年前開始就已經鑲嵌不起新的冥雷了吧?需不需要我們支援一點龍之淚過去,讓你們翻新一下象徵歷史底蘊的魔道蒼穹啊?”
這一番話說出來,也幸虧是在場的只有三人,否則東西大陸的魔道大戰立刻就要開打!
原詩在挑釁上的造詣,簡直是超乎宗師的神技,如果世上有挑釁道的話,原詩將毫無疑問地成爲地位超越周赦的人類文明唯一聖人。她這一番話說完,甚至連秦人語註都不由顫抖了一下身子,考慮要不要執行學院議會秘書長的滅口義務,將這個惹是生非的熊孩子扼殺在大師階段!
另一方面,她當然也做好了開戰的準備。
對手可是那個敢在東籬城外駕駛天啓鉅艦直接挑釁整個大秦帝國的瘋子,誰敢保證他不會現場暴走,頂着朱儁燊的威壓,把紅山人精心安排的炫富展砸的稀巴爛呢?
老實說,雖然這批龍之淚是雪山之王無償饋贈的,並且表示不夠還有,要多少有多少……但身爲紅山學院管家婆的語註,怎麼可能允許這種浪費!
說不得,就只能把本來打算用在原詩身上的紅山裁決,用來制裁許柏廉了……
不過就在語註神經緊繃的時候,卻見許柏廉的笑容微微扭曲了一下:“可笑。”
話中全無善意,但那一身凜然的寒意卻完全消失了……換言之,許柏廉被挑釁以後,心情看起來反而好了許多。
原詩笑了笑,開口解釋道:“許柏廉對聖元議會深恨入骨,因爲他去年自薦登頂被拒來着……”
語註當時就被口水嗆到了。
自薦登頂!?這人的臉皮之厚堪比原詩啊!
原詩此時倒是爲許柏廉解釋了一句:“他當時的確做出了很厲害的貢獻,如果是出身貴族之家,多半是能順勢登頂的,可惜議會的反對者卻用各種理由回絕了他,所以從那以後,所有嘲諷聖元議會的人都是他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