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邢山一臉無奈的辯解,宛如瘟疫一般瞬間感染了整個世界。
白驍放眼所見,會場內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擺出了無奈的面孔,這種提線木偶一般的姿態,使得視線中的一切都染上了非現實的色彩。
人羣之中,又傳來陌生的聲音。
彷彿是無數個聲音交織而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幼,聲音似是清脆又似是沙啞,迴響間彷彿能夠直接污染人的精神。
“你從來沒有喜歡過一個堅強而自主的她,你喜歡的只是一個性格堅強,卻在現實中虛弱不堪,不得不依賴於你的她。”
“你從來沒有把她當成純粹的戀人,她在你心中是強有力的對手乃至敵手,她的聰慧讓你憧憬也讓你嫉妒讓你憤恨,你與她進行過上百次的對弈,每一次敗北都會讓你在心底期待能將勝利者的她徹底踩在腳下。”
“她宛如純潔無垢的花瓣,而你對她的愛戀,不過是期冀着能有在花瓣上塗抹墨汁的特權。”
這種宛如幽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在無數次激盪中交織,再於白驍腦海中激盪。
白驍沒有急於惱怒,急於掙扎,而是下意識手捂着胸口,輕聲自語道:“這些都是提取自我的潛意識?”
自我疑問之後,立刻得到了貌似親暱的解答。
“夢中的思維是最深層的思維,人類可以用理性覆寫思維的表層,卻無法改變深層的內容。這個夢境呈現的正是你的潛意識,你最深沉的渴望。”
白驍沉吟了片刻,結合他已知的內容,以及過去十餘年間的回憶,終於點了點頭。
“倒也有理,我知道了。”
這份淡然,卻彷彿有着實質性的力量,霎時便讓祁邢山的力量受到了壓制,四周的囈語放緩下來,會場中宛如鬼蜮的氛圍也逐漸平息。
祁邢山有些不可思議,老人那染成紫色的雙眸緊盯着白驍,質問道:“既然如此,這場無謂的夢境也該有最終的結論了,你只要坦然……”
白驍打斷道:“我的結論當然是支持小公主,新的王朝將是雷王朝,而她的統治將一直延續三千年,直到被魔族的到來所打破。”
嘩啦啦!
頃刻間,四周的一切都彷彿破碎的玻璃,本已穩定下來的夢境開始劇烈動盪,各種負面的情緒如同沸騰的火焰呼嘯着。
“爲什麼?!”祁邢山的聲音迅速變得尖銳起來,第一個音節時他還是滄桑老人,最後一個音節卻如同金屬哨子。
白驍反而對這種異變感到好笑:“支持喜歡的人是天經地義之事,還要問爲什麼嗎?”
“你並不是真的喜歡她!你內心深處……”
“內心深處的想法並不代表一個人的實際想法,被理性覆蓋後的結論才稱得上‘實際’二字。如果人類只依照內心深處的本能行事,那麼現在依然是在茹毛飲血,我不認爲推崇茹毛飲血的人,有資格指導我做事。”
白驍認真地做着反駁,而伴隨他的話語,這個破碎的世界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每一片碎片都開始迴歸原位,重新粘合成原先的模樣。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會隱藏着骯髒不堪的念頭,這纔是人之天性,但人類的文明正是建立在對這些念頭的排斥之上。只要接受了文明的標準,自然會對所謂內心深處的說法不以爲然。你剛剛嘔心瀝血地挖掘我的潛意識,用我所謂內心深處的念頭來誘導我,實在是種迷惑行爲。”
頓了頓,白驍又說道:“如果藍瀾在這裡,應該會有更尖銳諷刺的話來評價你們,我想不到,也就不說了。但有件事還是需要你們知道。從一開始,你們所說的每一件事,其實我都已經聽人說過了。”
這一刻,暴風驟停,祁邢山以扭曲的姿態,發出不可思議的聲音:“是誰?”
“當然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啊。”
“不可能!”
霎時間,天地徹底破裂。
難以計數的亡魂沿着世界的裂縫傾瀉出來,他們各自呈現着足以污染神智的扭曲形態,有些是雪山部落自古相傳的兇厲異獸,有些是南方大陸的傳奇鬼怪,更有的……依稀對應着白驍曾經目睹過的擠滿蒼穹的邪魔眼球!
世界的惡意宛如洶涌的污泥,個體立於其中,彷彿滔滔大浪中的枯葉,甚至連漂浮在海面上的能力都不具備,頃刻間就會被吞噬殆盡。
然而面對世界翻覆的危局,白驍卻只感到鬆了口氣。
因爲這個夢境終於用一種足夠直觀,足夠方便的方式,把戰場帶入到了白驍最熟悉的領域。
之前主持分贓大會,實在不是他擅長的事,所以只能全權委託給藍瀾……但想也知道,在這個他作爲主角的夢境裡,把主要工作委派給夢中人顯然是不可行的。
最後一關勢必要他本人來突破。
而對白驍來說,再也沒什麼比這種與世界爲敵的氛圍更讓他感到熟悉的了。
在雪山部落,在紅山學院……白驍早就習慣了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也同樣習慣了用自己的拳頭強行在山窮水盡的地方打開一條道路。
在污泥的惡潮中,白驍默然伸出了半截漆黑的骨矛,霎時間四周的黑暗彷彿褪色少許,洶涌的潮水停滯不前。
白驍的骨矛顯然對這些以上古異端爲核心的怨魂有着極大的剋制作用。
但很快,四周的污潮便開始蠢蠢欲動。與之對應的則是白驍逐漸感到掌心發燙,彷彿有莫名的熱能在沿着骨矛傳遞過來。
潮水中,傳來祁邢山那似是而非的聲音:“你一人之力,無法抗衡我們千百年的怨念!”
白驍皺了下眉頭。
掌心傳來的熱量越積越多,彷彿能聞到皮肉的焦糊味道,更糟糕的是隨着熱量,還有強大的力道也一併傳遞過來,陣陣聳動,不斷干擾着白驍的觸覺。
手中筆直的骨矛彷彿成了蜿蜒的蛇,再無法刺出銳利的直線,不再堪爲神兵利器……
而就在白驍對手中兵器產生疑慮的瞬間,四周潮水卻再無遲疑,呼嘯而來。
白驍面色不動,心中卻不由冷笑:不愧是舊時代的失敗者。
連獵人的直鉤陷阱都看不出來。
白驍怎麼可能會質疑陪伴自己多年的骨矛?那可是從他體內延伸出的骨骼,是最爲親密的戰友。
就在黑潮即將及身的瞬間,白驍手中骨矛又是一變,頃刻間膨脹數倍,由銳利的長矛變爲一口開天闢地的戰斧。
雖然這口傳承自部落前輩的武器,在現實中還無法駕馭,但既然這裡是夢境——這裡也必然是夢境,現實中那些被火焰王鎮壓在元素池中的異端們可沒有興風作浪的本事。
實際上,也正是這些怨魂在夢中掀起遠超現實的波浪,讓白驍立刻得到啓發,將自己的想象力隨之膨脹。
開天闢地的戰斧出現在夢中,剎那間百鬼辟易。
一道深深的斧痕浮現在浪潮之中,無需白驍揮舞戰斧,這片天地便已然受創,漆黑的污泥被強制分離成千千萬萬的怨魂,白驍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融化之前的面孔。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與方纔夢中所見大有不同,想來那些纔是織夢者的真面目。
霎時間,白驍心有所悟。
當織夢者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夢境也就進入了尾聲,現在恰好是這場噩夢最爲脆弱的一刻,他要抓住機會。
白驍的斜方肌下意識聳起,牽動雙臂提起戰斧,與此同時雙手緊握,十指幾乎嵌入斧柄之中,以絕大的抓力來爲之後開天闢地的斬擊奠定基礎。
下一刻,他的肩背肌肉宛如爆裂一般膨脹出一條條清晰的紋理,沉重如山嶽一般的戰斧劃出驚心動魄的弧線,斧刃高高揚到了肩上,漆黑色的刃面彷彿要切穿一切。
千千萬萬的怨魂預感到末日將至,發出最後的哀嚎:“你休想摧毀我們的夢想!”
白驍不爲所動,只依照腦海中那永生難忘的畫面,以及刻印在身體中的記憶,以完美無瑕的姿態將戰斧斜向劈落。
下一刻,光怪陸離的夢中世界強行恢復了常態。
滾滾黑潮就如同被橡皮塗掉的鉛筆筆跡,只在空氣中留下一絲絲褶皺的餘韻。
會場內重新恢復了嘈雜,那些如提線木偶一般瞪視白驍的人們紛紛恢復常態。
藍瀾在白驍身旁用手肘暗暗頂了他一下:“剛剛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白驍認真地提供了一個言簡意賅信息量極大的回答:“是。”
小公主則提着裙襬對白驍盈盈一禮:“多謝。”
白驍反笑道:“是我該謝你,早就幫我做了針對性訓練,遇到這種情況我才能遊刃有餘。”
陸珣忍不住開口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言難盡。”
陸珣認真參詳了一番,感覺信息量好歹比藍瀾多了4倍,也就欣然接受了這個回答。
至於會場內的其他人,則大多對方纔的異變恍若不覺。
他們甚至完全沒有發現祁邢山已經消失,取代老人的是一位眉目依稀熟悉的中年婦人。
她頭戴着象徵黎明教主的冠冕,身上卻不曾有祁邢山那般的氣勢,面對白驍和小公主時,低垂着頭,露出臣服的姿態。
而後,從她的口中,吐露出會場內所有人的心聲。
“我等願奉公主殿下爲王!”
嘩啦啦。
潮水終於徹底退去。
——
白驍再次睜開雙眼,只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天空。
身邊則是被火焰灼烤而龜裂的大地。
“喲,醒了?”
輕盈飛揚的聲音,自然屬於藍瀾,視線中的天空也被少女的臉龐毫不客氣地佔去一角。
“夢裡都看到什麼了?有沒有見識到火焰王?”
伴隨藍瀾的提問,四周一陣密集腳步聲湊近過來。清月還有聖元帝國的學生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白驍環視四周,只感覺那恢宏的火焰王庭彷彿還殘留在視線之中,然而背後那堅硬的大地觸感,卻提醒着他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夢。
“我睡了多久?”
藍瀾答道:“沒多久,我還沒來得及在你臉上塗鴉。”
清月補充:“準確地說是還沒來得及擦掉塗鴉。”
藍瀾聳聳肩:“好吧我承認你頭頂的月亮是我畫的,實在是等得太無聊了,你一睡就是一夜,我們所有人都只能傻等……你夢裡到底看到什麼了,這麼久都不願意醒過來?是和我度蜜月去了嗎?”
白驍想了想,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本來覺得夢中見聞沒什麼可隱瞞的,反而是這次虛界探索的重要發現……但是一想到要將自己的見聞原原本本說出來,那好像就真的印證了藍瀾的戲言。
比起和“小公主”,他的確與白衣軍的藍瀾相處更久!
十五天的時間,他與藍瀾是朝夕相處,與小公主卻只有最後時刻纔有了交集。
而且嚴格來說,夢境的最後,怨魂們調集起來的潛意識……白驍雖然可以坦然面對,但不等於可以坦然分享,尤其是和藍瀾分享。
一時的遲疑,便讓藍瀾眼球一轉,欣然笑道:“看來夢裡你出軌了,很好,努力保持。”
旁邊清月也忍不住笑道:“無論他做什麼反應,你都會猜他出軌吧?”
藍瀾理直氣壯:“有你做女朋友,不,應該說有我做競爭對手,出軌是一種必然。”
清月說道:“感謝你在夢裡陪小白。”
“你這種高高在上的語氣真的讓人超級不爽,出去就決鬥吧!”
“好啊,鬥棋還是鬥畫呢?”
“你逗我啊?當然是鬥生死了!”
兩位少女漫無邊際的爭吵,只讓聖元人看得目瞪口呆,這錯綜複雜的三角關係固然值得玩味……但大家來虛界又不是看戀愛喜劇的?
白驍夢裡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有很多想法。”白驍忽然開口。
而在他開口後,藍瀾便立刻止住了和清月的爭吵,帶着十足的興趣問道:“怎麼說?”
白驍卻搖搖頭:“怎麼說都說不好,感覺夢中所見的一切都是誤導,不過……”
清月說道:“具體經歷了什麼,詳細說說看吧,我們幫你分析。”
見清月也如此表態,白驍便按照自己的記憶,將夢中的十五天簡要陳述了一遍。
藍瀾只聽得心花怒放:“我就說嘛,我纔是真命天女!這戲份對比至少是100比1!”
清月聞言只是笑,不予置評。倒是來自中立方的元薇聽不下去了,這位自幼成長於皇室的公主對愛情多少有着源自心底的憧憬和嚮往,最見不得藍瀾這種玷污真愛的言論。
“愛情不是按出場時間長短來定的!你要嚴格比拼出場時間的話,陸珣出場比你多!”
藍瀾驚得瞪大眼睛,開始細細打量元薇。
聖元公主被藍瀾瞪視着,頓時宛如臨敵的雛鳥,儘管強忍着恐懼挺起胸脯,但瑟瑟發抖的身姿已經出賣了一切。
壞事了,忘了來之前老師們的囑託……跟着這三個雪山人探索虛界,可以得罪白驍,得罪清月,但唯獨不要得罪藍瀾。
因爲藍瀾可以說是這三人之中最知輕重的,而正因爲她知輕重,所以下手報復的時候會特別疼!這種分寸把握,就連清月都未必比得過她!
然而下一刻,正當元薇已經做好慷慨赴義的準備時,卻聽藍瀾一拍手:“你居然看男同小說!?你們聖元貴族圈的千金們居然在流行這個!”
“我……”元薇張口結舌,萬萬料想不到對面醞釀片刻,居然用這一招來打擊自己!
而且打擊的有點太狠了!她怎麼知道皇家女子學院裡流行這個……而眼看身邊的隊友們原先還儼然要和公主共存亡,此時卻紛紛轉爲看戲模式,元薇只覺得羞憤欲絕。
這羣隊友也實在太丟人了!人家一打岔你們就跟着歪!連自己來做什麼都不知道了嗎?!
理所當然,最終撥亂反正的只有一人:清月。
“我想我大概可以理清這個夢境的輪廓了。”
於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時間轉移過去,閒聊聲戛然而止。
清月說道:“首先我們要明確夢境的生產者,小白,你有沒有發現,其實這個夢境的主要生產者根本是你,那些怨魂最多隻是細節填充。”
“誒?”元薇第一個表示不解,“夢境的舞臺應該是那些元素池裡的異端們製造的吧?”
“這是最大的錯覺。”清月說道,“火焰王朝末年的背景,彷彿與上古異端不謀而合,但事實並非如此。”
話沒說完就被藍瀾打斷:“第一個問題是元素池裡泡着的人不對。按照小白的夢,織夢者應當是各路被鎮壓的義軍。但實際上池子裡有相當一部分都是老古董,博物館裡保存了一千年的那種,這些人不可能編織出真正意義的火焰王朝末年之景。第二個問題則是最終決戰的時候,萬千怨魂合力居然接不下小白一斬,力量差距過於懸殊,不合情理。”
清月笑道:“最重要的兩點總結得都沒錯,細節方面還有更多佐證,比如小白你那十五天的夢境裡雖然見識了許許多多的人,但真正有印象的人還是以故交爲主,比如你現在還能記起祁邢山的模樣嗎?”
白驍試着回憶,發現那位老人的面容竟真的業已模糊——雖然夢裡的內容在甦醒後一般都忘得很快,但這也未免太快了!
清月解釋道:“這就是典型的錯位使然,織夢人想要塑造的角色和他們實際擁有的記憶相差太遠,有相當一部分是靠着小白的潛意識進行補全的,所以在小白下意識認爲夢境該結束的時候,祁邢山也就失去了人類的形態。”
藍瀾哼了一聲:“我早知道……算了,這方面的確是你的學識高明,你繼續分析吧。”
清月又說道:“總之,這個夢的主體是你,夢中的所有故事發展實際上都是依照你的意願。而恰好你又在虛界探索之前瞭解了火焰王朝覆滅的全過程,所以十五天的夢境近乎完美地符合了真實歷史……不過,也虧得你在夢中能完美無瑕地分配角色,才能讓歷史順利推演下去。”
藍瀾點評道:“扮演反派你還挺得意咯!?”
清月笑道:“如果最後的小公主不是我,小白也不會選擇延續元素王朝,順利結束夢境,所以就算是扮演反派也值啦。”
白驍沉吟良久,說道:“似乎的確是如你所說,若非小公主這個角色……當時目睹火焰王朝末年的亂象,我多半會更加認同祁邢山他們。不過無論如何,這是不是就說明,我這場夢沒有什麼意義?因爲我的見聞都當不得真……”
清月笑得更加燦爛:“恰恰相反,意義遠超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