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宋朝的朝會事實上已經成了一個過程了,所有朝中需要決定的事宜,其實早在底下就由官員們說定了,到朝會上只是通個消息而已。至於皇帝,也不過是在臣子們已經通過的政事上點個頭,做個樣子而已。
所以這朝會已經有幾十年的波瀾不興,大家都不怎麼放在心上。但九月初一的這次大朝會,卻因爲一個人的突然發難,而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徹底打亂了所有人的節奏。
本來,這個十日一次的大朝也跟平常沒有兩樣,臣子們一一出來說了些已是既定事實的建議,皇帝也都點頭許可了。而當一旁的內侍最後問了一句,有事再奏,無事退朝,而大家準備就此離開時,一直站在羣臣後面幾位的許驚鴻便走了出來,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施了一禮道:“臣國安司許驚鴻有事要奏!”
大朝時,五品以下的官員都進不了中極殿,只能在外候着,自然不可能提什麼建議了。可許驚鴻這個國安司都司卻偏偏正好五品,夠資格上殿,這就給了他說話的機會了。而象他這樣品級低下的官員從未有膽量在殿中說話,這自然也讓其他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其他官員們感到錯愕,可皇帝卻沒有,因爲早在昨日夜間,他已經接到稟報,知道今天朝會上許驚鴻將有所動作了。所以皇帝在其話音一落,其他人一臉驚愕的時候,已經開口了:“有何事要秉奏的,許卿只管說來。”
如此一來,朝臣再想阻止都不成了。這裡畢竟是皇宮之內,現在更是大朝之時,皇帝發了話,他們作臣子的怎好不遵呢?即便是在如今這個皇權極度衰落的年代裡,當衆不遵皇命也是要被定罪的,因爲是官員總有敵人,如此明顯的錯處總是致命的。
“臣遵旨。”許驚鴻上前幾步,然後開始說了起來:“當日陛下讓臣籌立國安司,爲的便是保我大梁城中百姓之平安,使其不受惡人所害,臣也是照此而做的。
“不過因爲前番那些宵小之徒已盡被官府捉拿,所以我國安司一時也沒有什麼急須要做的。不想這幾日裡,卻出了一件事情,從而讓臣不敢怠慢,開始細究。”
“哦,卻是何事哪?”皇帝很是配合地問了一句。
“有那受過賊人之苦的百姓曾來我衙門裡告道,在官府將宵小盡皆拿下之後,他們被奪去的財物和土地並不見歸還。這一點,臣也很是疑惑,擔心是京畿府中人監守自盜所致,便也去了陸府尹處詢問。不想一問之下才知道,那被京畿府所抄的賊人巢穴之中,金銀等財物並不多,遠沒有尋常百姓被其搶奪而去的數量。而更讓人吃驚者,便是那些更難藏匿的田地地契,也都不在,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在殿上的不少官員聽到這裡,神色都有些變了。他們自然是清楚這些東西是到了哪去的,黑道用非常手段取來的財物十有七八被他們所分,這一點可說是衆人皆知的秘密了,根本沒人會去細查。卻沒想到這個許驚鴻竟把此事給拉了出來,他想做什麼?
“本着爲民着想的意思,臣就派出了手下的人手進行了明察暗訪。這一查之下,便從一些本就與黑道中人有着糾葛的商人那邊探聽到了一些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許驚鴻說到這裡先頓了頓,然後才用更加響亮的聲音道:“沒想到,在那些賊人的身後,竟還隱藏着一隻更加巨大的黑手。他們所搶奪來的財物和土地,多半是被那黑手所得去了!”
此言一出,殿中羣臣許多人的臉色都變了,變成了紅色、白色和黑色。被人當衆將自己所做的違法勾當說出來,這就好比讓這些官員們脫光了站在大家面前一樣,這讓他們如何能夠忍得住啊?但這個時候,他們又不好再出言阻攔了,不然便是自動跳出來說自己便是這樣的人。這種憋悶的感覺,讓這些官員們心裡對許驚鴻大爲懷恨,一個個拿殺人的目光盯着他,直想用目光將之活剮了。
可惜,目光終究是沒有這種威力的,許驚鴻更沒有將這些仇恨的目光當回子事,依舊繼續着自己的話題:“經過臣的一番細問之後,這些黑手的來歷便也曝露出來了。便是如今爲朝廷重臣的——曹、李、樑三家!”
最後這一句話,卻讓不少本已經躍躍欲試,想要跳出來直指其非的官員鬆了口氣。竟只有三家,他許驚鴻沒有將打擊面闊大,這對已經把心跳到嗓子眼的衆官員產生了坐過山車的感覺,也讓他們下一步的舉動無法成真。
但這並不代表就沒有人反對了,至少被許驚鴻點到了名的那三家是不會不理的。最先出來的便是李家的家主,如今禮部的侍郎李航:“大膽許驚鴻,竟敢在朝會之上大放厥詞,誣陷朝廷命官,你說本官家中和黑道中人有什麼瓜葛,可有實質證據麼?”
其他兩家的家主這時候也都站了出來,一面指天劃地地連說自己是清白的,一面又直言許驚鴻含血噴人,完全沒有這樣的事情。
而後,其他的朝臣中與這三家有着不錯交情的便也加入了他們的陣營,開始了對許驚鴻的攻訐,說他只是想出人投地,纔會編出如此荒唐的結論來的,朝廷應該對其嚴加懲治。至於那些與三家有着些矛盾的,此時卻沉默在旁,他們自己也不乾淨,可不想把自己也給陷了進去。
面對這麼多比自己品級高上許多的官員指責,許驚鴻沒有一點驚慌的意思,只是鎮定地看着他們。在他鎮定如恆的目光注視之下,那些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不可聞。從氣勢上,本就心中有鬼的衆官員卻是被許驚鴻給徹底壓倒了。
此時,皇帝又再次開口了:“呂相,此事你怎麼看哪?”
呂中和等真正的權臣在事發後一直沒有參與到爭論裡來,此時皇帝一問,他就必須有個態度了:“陛下,此事臣也不明白其中的內情,還真不好給出意見。不過,這些大人們也說的在理,許都司若沒有實質證據的話,便是誣陷。”雖然他保持着中立,但話裡還是有些偏向於那些官員們的,畢竟這些人的身份擺在那裡,不是許驚鴻能比的。
“既然如此,許卿你可有實質的證據麼?”皇帝又把目光落回到了許驚鴻身上。
“若沒有證據,臣也不敢在朝會上公然指責這三家大人了。”許驚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臣已經從那些商家那裡得到了確切的口供和證據,可以證明他們確與黑道有着關聯。”說着,許驚鴻探手入懷,將那幾張紙條和三件信物都亮了出來:“這些便是三家讓那些商家給黑道中人傳話時所留下的憑證!”
這些東西一拿出來,本來還氣勢洶洶的曹、李、樑三家的人都無法反駁了。他們也沒料到,自己曾嚴令必須銷燬的便條等物竟還留着,這上面可是有不少家中管事的字跡的,而那幾件信物更是三家的府中腰牌,更不可能被人仿造了。
“三位愛卿,對此你們卻有什麼可說的麼?”皇帝的面色一沉,開始用懷疑的語氣詢問三人了。
而那些本來還想站在他們一邊的官員們,此時也紛紛退了回去,沒人再出這個頭了。他們可不想幫人不成,最後反把自己給搭了進去。一瞬間,三家家主就被人孤立了起來。
“這個……”在皇帝和羣臣的逼視之下,三人都開始緊張了,最終還是李航反應最快,分辯道:“此事臣委實不知……或許,或許此事是我家中那些膽大包天的下人們瞞着臣所做下的。這些字條並非出於臣之手,而腰牌也只是尋常執事所有,所以……”
其他兩人也迅速給出了同樣的理由,一下就將罪責推到了底下人的身上。如此一來,他們雖然還有一定的責任,但卻已經變得很輕了,只是個管教不嚴的罪名。
“陛下,臣也以爲三家一定是下人們瞞着上面做下的此等事情。應該命他們回去好生整頓門風,不要讓這些爲禍百姓的賊人繼續逍遙在外!”立刻就有官員順着他們的意思開始給他們開脫了。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照朝廷以往的做法也就該算了,畢竟三家這次是受到了打擊,在朝廷裡的地位也會受到影響,實在沒有必要窮追猛打了。畢竟朝廷裡的爭鬥總要有個度的,不然與街邊的混混有什麼分別呢?
但是,許驚鴻卻偏偏不是個見好就收的性格,見三人要這麼糊弄過去,自然大爲不滿,立刻又道:“臣卻不這麼看!這些豪門的家奴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拿自家主人的名頭在外招搖的,畢竟這可不是小事,而且也不是一兩次哪。那些黑道中人也不可能因爲這些家奴的幾句話就信了,其中一定有夠分量的人在中作保!”
許驚鴻這幾句話再次讓局面變得緊張了起來,此時一直旁觀不言的方遠山再看不下去了。他在許驚鴻突然發難開始,就隱隱產生了一種預感,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哪。以自家與他結下仇怨和近期出現的事情來看,他想向方家下手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這三家與方家關係非淺,顯然是他打算通過三家來間接地對方家下手了,這是他怎都不希望看到的。
本來,方遠山以爲以朝中官員衆口一詞的力量可以將許驚鴻的氣焰壓下去,可現在看來,此子的膽子實在太大,不是尋常的言語能壓得住的了。所以他只有親自出馬了,在咳嗽了一聲後,他才道:“許都司,你這話可就是誅心了。你憑的什麼說此事就一定和三家家主有關?你手裡也就這麼點證據,說不定這些都是有心人捏造的,你又怎麼能一口咬定呢?要知道,曹、李、樑三家也是朝中重臣之門,實在沒有道理如此做啊。”
“不錯,不過是幾個卑微商人的證詞而已,如何能用來指證我朝廷官員?”
“我看許都司這是想立功想得瘋了,只想着能出風頭,全不顧事情真僞!”……立刻,一些說風涼話,打擊許驚鴻的聲音便迅速出現了,他們都是與方家關係不淺,見方遠山出言後也跳出來的。
許驚鴻見對方如此勢衆,而且還用這種唯身份論的言辭來否定自己,雖然面上冷靜如常,可心裡卻是大爲惱恨。同時,也有些慶幸了,如果不是孫再元的阻攔,自己在中秋時用那些賊人的證詞來指證三家的話,其效果只怕是更差了。
好在,許驚鴻還有另一手的準備。雖然這個作法有些冒險,但他還是決定放手一試,因爲他對自己是有着充足信心的。在衆人的斥責裡,許驚鴻突然一聲大喝:“我還有證據,可以證明我所說的都是實情!”
這一聲喝很是響亮,一下就壓住了所有人的聲音,隨後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他的身上。方家等人都露出了驚訝之色,不知他還有什麼證據。
“既然許卿還有證據,那就拿出來吧。”皇帝強忍着對這些臣子的厭惡,用平和的聲音緩慢地說道。
“這證據便是我手下兄弟的稟報了。他們經過細查之後,發現在這三家之中就藏着數百件從百姓手中奪去的田產地契,以及各種珍寶。倘若各位大人不信的話,大可以前往這三家之中搜索一番。”
“這……姓許的你這話也太兒戲了吧?我們都是朝廷官員,代表的是朝廷的臉面,豈能讓人隨便搜檢?”李航當即否定道。其他的那些人的反應也是一樣的,自然是不可能同意這個做法的。
但許驚鴻卻大笑了起來:“各位,你們說的是要證人清白,可真到這個最簡單可證人清白的時候,你們卻又退縮,這卻是爲何?你們這難道不是在包庇麼?”
“哼,小子好大膽!我朝廷的體面豈是你這幾句話就能放棄不顧的?”方遠山立刻不屑地說道:“你只是一句不實之話,便要搜府,那今後我朝廷還有法度可言麼?”
“我拿出了證據,你們卻說他不是。現在我拿出另一件,你們又都不肯照做,如此不是包庇又是什麼?”許驚鴻針鋒相對地回了一句,而後又是神秘一笑:“不過,在此事上能做得主的卻不是各位了。”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衆人的心頭頓時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尤其是方遠山,想到他在靈州所做下的滅門血案,最近又有二十多人被其所殺,這個年輕人的膽子還真是不小,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樣大膽的舉動來。
“我國安司有責任將奸邪之徒找出來,所以在我進宮參加朝會前,已經將手下人派往這三家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開始對三家進行抄檢了吧。”許驚鴻輕描淡寫地道。這纔是他一直信心滿滿的緣故,原來他已經先斬後奏了。
許驚鴻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無奈的選擇,因爲他知道如此一來,自己就沒有了退路,而且還與朝中各大勢力都成了敵對。畢竟這種完全撕破了臉的行爲是不被人所認可的。但他卻還是決定這麼做了,因爲眼下的局勢使然。
在來到京城後,許驚鴻才感覺到做事之難,讓他難以完全放開手腳。而方家勢力又是如此之大,他們有的是手段對付自己,若不能儘快打擊他們的氣焰,讓其連續暗算,只怕便是自己和孫再元再小心也會被人給鬥垮的。
所以今天,當他決定要正面開戰的時候,便頂住了其他人的反對,一定要人立刻就對這三家進行強搜。只要這三家被搜出了問題,那就是取得勝利,成功打擊到方家了。而這三家一旦落入他的手裡,就可以把方家也給牽扯進來,從而出手報仇。
殿上羣臣在許驚鴻這一句話後,都陷入了短暫的短路,便是皇帝也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向了許驚鴻,這個少年的膽子已經不是一個大字能形容了。他這麼做,完全就是將一切罩在外面的僞裝都撕去了,就是要與人戰鬥到底了。
“許驚鴻,你……你竟敢如此行事,這……這……”李航這次是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因爲他知道,這次是真完了,那些東西他的確藏着,只要一被搜出來,便是鐵證如山了。心裡焦急的李侍郎一口氣沒能上來,當時就倒在了大殿之上……
見他如此模樣,殿上衆君臣便能夠猜到個結果了。不過許多人還是對許驚鴻生出了憤恨和忌憚,此子實在太不照常理行事了,連這樣搜檢朝廷官員的舉動都敢先斬後奏,那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呢?
高坐御座的皇帝卻在心裡暗喜,他所希望看到的混亂局面終於因爲這個少年的出手而產生了,接下來必然會發生更多的亂象,從而將世家勢力一點點地剷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