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樂動天,哭聲震響,陸雲深手裡拎着一個白布包袱從靈堂裡出來,一眼看到安一欣正逆着人潮往大將軍府和陸府中間的夾道走,知道她是要回臥虎軒,雖然只是目光一掃,根本沒有機會說話,卻也放下心來。
大將軍出殯儀式繁雜、來的人又多,沈玉嫌吵,所以呆在臥虎軒裡沒有出來。安一欣卻說想看熱鬧,堅持要過來。陸雲深嘴上不說,卻也擔心場面混亂,小丫頭被人擠着撞着。此刻見她往回走,卻也安心。
他是長房嫡子,大將軍是他的親二叔。雖然大夫人一心指望着他在轉年正月裡的比武中一舉獲勝,成爲下一任大將軍,爲了讓他專心練功,協理喪事的工作都交給了他的大哥陸雲盛,但今天出殯,他的責任卻依舊不小,實在顧不上去照顧一個小丫鬟。
陸雲深的目光在安一欣的身上掃過,落在了棺槨旁。嘉儀公主一身白衣,頭髮披散,大聲哭嚎着。她的身子搖搖晃晃,彷彿心裡的難過已經到了極限,整個人隨時都可能昏暈過去。
陸雲深暗暗撇了撇嘴,二叔身爲大將軍,長年鎮守在軍城。他與公主雖然生了一子三女,大將軍也從來沒有納過妾氏寵過丫鬟,但聽母親說,他們夫妻的感情卻僅僅是相敬如賓。
此刻孝子虎威將軍陸雲威正在棺槨前方引導棺槨前行,陸雲深看不到他,只能看到大將軍的三個女兒圍繞在母親身邊,都是全身重孝,垂首而哭。
陸雲深一眼掃過,沒有看到自己的母親,知道母親負責應酬來送殯的官員女眷,此刻應該在白幔之後照料,妹妹陸雲柔應該是跟在她的身邊。陸雲深提着包袱正要走,突然看到小姑姑陸榮錦一手攙扶着嘉儀公主,一手擡起拭淚。她的目光趁着這拭淚的功夫四下一掃,彷彿在尋找什麼人。
法號長鳴,原本等在靈堂後面的一百零八位僧尼魚貫而出,誦經之聲立刻壓過了哭聲,紙錢飛舞彷彿白雪鋪天。陸雲深知道僧尼之後還有道士,還有皇上欽賜的宮廷細樂,都會跟隨在棺槨之後,院子裡馬上會擠得水泄不通。陸雲深再次看了安一欣一眼,確認她已經走到了院牆邊。院子里人潮再擁擠,最多是把她擋在那裡,卻不會擠倒受傷時,纔不動聲色地展開武功,穿過人潮,搶先出了院子。
除了嘉儀公主和她的三個女兒,其餘女眷不用步行送殯。陸榮錦的轎子早已停在了最近的跨院裡。從白幔通道中出來後,陸榮錦看到女兒安易潔正等在轎子旁邊,她沒有立刻過去,而是彷彿疲累過度,想要喘一口氣似的,停在了一片屋脊的陰影裡。
李嬤嬤原本正陪着安易潔站着,看到陸榮錦站住,立刻三步二步地趕了過來。
“小姐?”她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道,同時有意無意地擡頭,看了上方屋脊一眼。
“看到剛纔和老爺說話的那個小丫鬟了嗎?”陸榮錦輕聲,神色不動,只有語氣中帶出一絲壓抑着的憤怒。
陰影彷彿動了一下,象是其中有人點了點頭。
“立刻把她綁到槐陰衚衕的小宅子去。”陸榮錦輕聲吩咐,看着陰影再次點了點頭,顏色突然一淺,彷彿裡面的人已經奉命離去。
李嬤嬤心中驚訝,暗想就算是小姐要懲罰那個小丫鬟也不至於這麼着急啊?這可是大將軍府,雖然正在出殯難免混亂,可是派暗衛綁人……
“你派人去吳山鎮看看那個女人再幹什麼,同時傳我的話,好好訓斥一下監視她的人。問問他是不是安逸了太多年,全身都鏽住了,上次被那女人送出了一封信,這一次更是連小丫頭進京了都沒有傳回消息。”
聽陸榮錦這麼說,李嬤嬤後背上冷汗頓時冒了出來。她恍然大悟,原來推了易潔小姐一跤的小丫鬟,居然就是那個女人之女。她比易潔小姐的身份更高,她是老爺的嫡長女。
“小姐放心,我這就去安排。”李嬤嬤連忙低聲應道。
安一欣被堵在了原地,直等到棺槨緩緩移動出了大門,又等了好一會,她身邊才漸漸空了起來。她繼續逆着人潮往前走,穿過了大將軍府與陸府的夾道,進入陸府後,眼前終於沒有了人,滿耳的鼓樂哭聲也好象消散了一些。安一欣長長地籲出一口氣,走到旁邊的假山前,擡頭看了看頭上的藍天。
天藍如洗,陽光明媚,真是個適宜出殯的好日子。
安一欣低下頭,揉了揉眼睛,時隔十二年,她終於又見到了安守和。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帶着前世的靈魂前世的記憶穿越而來,雖然她更愛前世的父母,可是安一欣自己也不能否認,安守和是她這一世的生身父親。安一欣對他的血脈親情雖薄,但見到了他,還是難免激動。
尤其是看到他對安易潔的寵溺嬌縱,安一欣心裡更是滋味複雜。
安守和也許是個好宰相,但他不是一個好父親。安一欣在心裡大聲地告訴自己。他的兒子自負聰明過人,其實卻蠢到第一次見面就去挑釁以天才聞名天下的沈玉,而他的女兒安易潔雖然秀麗嬌美,看上去好象是一個蕙質蘭心的千金淑女,其實卻小心眼得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土丫頭似的,只要得罪了她一點點就咬住不放。
這對兄妹的爲人比起自己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安一欣想到這裡,好不容易纔從滿心鬱悶之中激發出一陣得意來,卻也忍不住在心裡訕笑了一下自己。他們才十二歲,而自己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四,可是二世爲人,心智眼界當然不同。
他們是宰相府的寶貝,也是陸府的寶貝,雖然我比他們眼界心界更寬,可我只是一個丫鬟。安一欣想到這裡,沒有自憐自怨,而是用力握緊了拳頭,我不需要依靠渣爹,我可以憑藉我的雙手,照顧我自己,還有懦弱的母親。
而他們……
他們是我的弟妹,雖然他們並不知道,但我希望他們能在父母的庇護下,活得順順利利。
安一欣擡頭,望着頭上的藍天,再次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彷彿吐盡了見到生父後帶來的糾結鬱悶,心境也重新開闊起來。
陸榮錦已經認出了我,她會怎麼對付我呢?安一欣開始思索更迫切的問題,可是沒等她想出答案,就覺得耳邊有風掠過,她連驚呼都沒有發出,身子一軟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