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啓尤其加重的這句註解,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而是他除開第一印象之外,通過以他站在旁觀者角度上的閱歷、瞭解、設想、觀察、分析之後,重重步驟之下,方纔得出的結論。
雖說小傢伙論年紀尚且年幼,開春也不過方纔十三歲的年紀。
可早在四年多之前,在那場百年一遇的天災*傾覆之時,在還沒有足夠的認知同閱歷來判斷人世間相對的善惡同對錯的時候,文啓就已經開始了九死一生的顛沛生涯了。
在這既短暫又漫長的半年光景中,他同羅冀還對這個世界尚且懵懂的情況下,就已經踩在刀尖上行走,已經見識到了太多太多人性中惡的、暗的那一面。
天災之後,必有“*”。
完全人爲製造的種種災禍,讓天地宛如煉獄。
以至於雖然羅冀仍舊有些懵懂,需要時間同知識來開竅。
但已經開蒙了的文啓卻在飛速的成長,在“人性本惡”的認知同敏感上,已經有了他自己飽經世變的見解,甚至於已經慢慢形成了他的世界觀。
他也因此練就了一身鑑貌辨色的本領。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也就是他們與人同處的時候,有可能只是旁人嘴角眉梢的一個細微動作,也可能只是外來的一道轉瞬即逝的目光,就常常會讓他汗毛倒豎,心生警惕。
相依爲命的小兄弟兩個能從閻王爺手裡搶下命來,可以說很大程度上,確實依仗了羅冀堅忍的生存能力,可幾次三番的絕處逢生,卻是完全依賴於文啓的晝警夕惕。
雖說這一年來的安逸生活,文啓的心緒已經漸漸平復,已經很久沒有惶恐警惕過甚的,可居安思危,警惕的習慣卻已經根深蒂固地長在了骨子裡。
一個照面,那呂姓兄弟二人還則罷了,暫且看不出甚的來,可文啓對這位史姓中年男子的第一印象,那就是警覺。
這樣眼神不正,心術亦是不正的小人,他實在見過太多太多了。
而且侃侃而談的諸多內容,貌似順理成章,可實際上卻空洞蒼白,牽強附會。
不過哪怕心裡頭再疑慮,文啓也始終沒有堆在面上,只是將這其中的蹊蹺同秦連熊直接點了出來。
秦連熊聽着腳下就是一頓,瞬間明白了文啓的意思,就讚許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真是個聰明孩子!
他雖然一直知道家裡人俱都非常欣賞文啓的沉穩聰慧,也知道秦連豹一向看重他,但到底因爲他早出晚歸,就連自家的小小子都丟給了秦連豹管教,跟家裡頭其餘的孩子俱都接觸不多的緣故,卻不知道這孩子竟然也有如此敏銳的洞察能力。
他也是真正進入保嬰堂做事兒之後方纔瞭然,敏銳的洞察能力,還有清晰的思路,都是難能可貴的長處。
對大人亦是如此,更遑論孩子。
只這能力卻從來不會從天而降的,必是必得建立在平日裡的點點滴滴的積累之上的。
秦連熊心裡有些唏噓,暫且將這樁事體擺在一旁,就領着文啓一徑去了正廳。
只一跨進門檻,一打眼望過去,他就知道文啓的警惕是從何而來的了。
就連他自個兒的目光都在下首那位看起來就面色烏青身體羸弱的中年男子身上停留了須臾,才又挪開。
秦連熊是甚的人,或許文啓年紀還小,並不懂得這裡頭的貓膩,可他卻是一看就知道這副小身板必是被酒色掏空了的。
再一介紹,果然就是史姓男子。
秦連熊生平最看不起的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不管是甚的,連自己都把不住,這輩子還能成甚的事兒。
但此時卻是不露聲色地同人賠不是,又爽快地在下首坐了。
寒暄了片刻,正要直入話題,那史姓中年男子的眼睛在秦連熊的衣裳上打轉了半晌後,卻忽的回過神來,又笑嘻嘻地奉承道:“早就聽說保嬰堂的秦司總是個能耐人,今兒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呀!”
秦連熊卻只呵呵地笑,並不接話,而是拱手問道既是認親,有何憑證。
還順着那史姓男子的話道:“諸位見諒,保嬰堂從籌備到開堂,我日(日)都同這些個找孩子尋家的事體打交代,人都魔障了。”
文啓就垂下頭去。
今天可是又學了一招了。
據他所知,保嬰堂可不負責幫人找孩子尋家的,起碼至今爲止除了自家的那個小妹妹外,還沒給旁人找過孩子尋過家。
而且因着之前最早的一批履行保嬰恤產協議的母嬰正好陸續到了半週歲這個坎兒。
按着保嬰堂的條例以及簽訂的契約,第一輪的扶助也就到此爲止了。
不知道多少人瞪大了眼睛盯着保嬰堂的下一步動作,而秦連熊同保嬰堂實際上早在開堂的時候,就已經達成決定。
仍舊沒有能力撫養孩子的家庭,第二輪扶助自會續上,繼續簽訂爲期半年的契書。
而經過評估之後,慢慢恢復元氣已經有能力撫養孩子的家庭,扶助自是基本到此爲止的。
但不管能力如何,這些家庭俱都可以優先租種保嬰堂名下的田地,而且還會給以一些佃租上的優惠。
問題就此迎刃而解,不但越來越多的極貧人家捨棄面子,開始尋求保嬰堂的幫助,而且也聚攏了大夥兒的心,讓大夥兒一心向着保嬰堂……
可下首並不明所以的三人一聽這話,卻是齊齊心頭一跳的。
……
而後頭花廳裡,秦老孃關心的也正是這“憑證”二字。
既是尋人,必是得有憑證的。
但回答的卻是一直站在羅氏身旁低聲撫慰着的黃氏。
一聽秦老孃發問,黃氏就微微一僵。
不過很快回過神來,過來朝着秦老孃福了一福,就道:“老太太,是這麼一回事兒。”
說着就磕磕巴巴地解釋了起來,告訴秦老孃,也是說給一衆人聽的,道:“我家當家的是走南闖北的茶販子,呂掌櫃家裡開了家雜貨鋪,早年間買賣上就有來往,漸漸的兩人相交投契,便以兄弟相稱,我們兩家也算是通家之好了。又因着我家當家的走南闖北的緣故,呂掌櫃就託他幫着打聽妹妹的消息,我們這才知道呂家早年丟了位姑奶奶,把爹孃心痛的甚的似的。這可是積陰功的善事兒,能幫自是要幫的,只一時我們也沒有多想,我家當家的每到一地兒,就拖着熟人打聽一二的……”
黃氏說着,這話越說倒是越順溜了,緩了一口氣兒又繼續道:“這一找就是十來年,哪裡知道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在方家見到了十來年沒見過面的朵雲妹子,回家後才忽的想起,朵雲妹子脖子裡不就有一顆胭脂記麼!我再這麼一尋思,朵雲好像也是四五歲的年紀被賣到方家的,口音也對,這不就對上了麼!”
說着還點着眼角轉身同羅氏道:“好妹妹,都是做姐姐的不是,這麼多年,愣是沒有想起來,否則你也不用這麼多年都沒爹沒孃不知道自己家在何處,更不至於連老爺子最後一面都沒見上了。你不知道,家裡老爺子閉眼前都惦記着你呢!”
一語未完,不但黃氏自個兒哭了起來,就連那兩個婦人也跟着哭了起來。
倒是那老婦人始終嗚咽着,聲音頻率一切平穩。
花椒同茴香就傻了眼。
只茴香想的是,羅氏脖子裡確實有一顆胭脂記!
花椒打小喜歡摸着羅氏的耳垂睡覺,可她小時候卻是習慣摸着那顆胭脂記睡覺的。
那,這堂上坐的果真就是羅氏的親人,是自己嫡嫡親的外祖母同舅娘了?
可心裡頭爲甚的這麼不得勁呢!
而花椒傻的卻是竟然憑着一顆胎記,就這樣確定了一個人的身世。
這也實在太荒唐,太潦草了。
可這會子並沒有親子鑑定的技術,根本無法通過基因檢測來確定親子關係。
有的貌似只有滴血認親,也就是合血法。
可是通過現代法醫學理論的分析,早已證明滴血認親其實是缺乏科學依據的。
血液滴注入同一器皿,不久都會凝合爲一,根本不必盡系骨肉至親的。
那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讓羅氏身份明朗呢?
而秦老孃姚氏諸人,大多亦是知道羅氏脖子裡確有黃氏所說的胭脂記的,又再三確認之後,沈氏已經相信了黃氏的話兒同羅氏的身份了,只不過介於婆婆嫂子們還沒有開口,並沒有她說話的餘地,因此甚的都沒說,只是陪在羅氏身旁,不住地在心裡唸佛。
可剩下諸人,別說秦老孃了,饒是郭氏,也不是這麼好糊弄的。
這樁事兒乍聽自是沒毛病,可凡事兒不禁細琢磨。
在她看來,這事兒未免也太順利成章,太巧合了一些了。
雖說這世上的事兒都是無巧不成書。
可聽聽,這巧的是甚的?
這可是“書”!
就好比她喜歡的說唱話本,若沒有那一環套一環的巧合讓劇情的發展跌宕起伏,如何能吸引她一出一出的聽下去的。
可世上的事兒,雖有天註定,卻也有人力窮時。
就扶着肚子看了姚氏一眼,卻發現姚氏同杜氏隔空對視了一眼,杜氏就向前一步,盈盈朝黃氏笑道:“這位娘子,不是我這人疑心病兒重,而是吧,我弟妹脖子裡的這顆胭脂記,我說句難聽話兒,並不在甚的私密地方,並不稀奇,就連我們這些個妯娌都曉得,更別說您這個做姐姐的還同她一個屋子住了五六年了,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的,您說我這話說的有沒有道理?”
說着又笑嘻嘻地轉身面向那挪了挪腳尖的那方臉婦人,又看了眼撫了撫鬢角的黝黑婦人,才道:“不知道貴府可還有甚的憑證?”
又道:“您家找了這麼多年,肯定也想了不少轍了吧!”說着還掰着手指頭數了起來:“就好比您家走失的姑奶奶手指頭上幾箕幾鬥?頭頂上幾螺幾旋?身上穿的又是甚的顏色式樣的衣裳?脖子裡掛着的是甚個花樣的長命鎖護身符?耳朵眼裡塞的又是甚?扎頭髮的頭繩又是甚的顏色?”
……
甚的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就是!
花廳裡杜氏正掰着手指頭問着憑證,而外頭正廳裡,秦連熊在得到了胎記吻合的憑證後,卻是繼續問了同杜氏相差無幾的一席話。
問完還道:“這世上雖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胎記,可胎記同胎記也不一樣,有的會跟着人長大,有的越長大卻會倏地不見了,不一定作準的。可箕斗螺旋卻不一樣的,俱是這輩子再無更改的。”
說完就看着下首在坐的三人,那史姓中年男子聽着就有些坐不住了,轉過頭去問着呂氏兄弟二人:“你們可還記得?”
那呂老大就一臉凝重地尋思了起來:“幾螺幾旋的我倒是忘了,不過幾箕幾鬥我倒是彷彿記得那時候我家老祖母總說我這妹子是個命裡帶福的。穿的甚的衣裳嘛,好像是紅色的,那年我爹孃正好帶着我們兄妹三個吃喜酒,爲此新做的衣裳。”
說的倒是挺像回事兒的,只又一沉思,就搖了搖頭:“至於剩下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實在那會子我也不大,不過*歲的年紀,只記得有這麼個妹妹,再多就不知道了。”
呂老二就附和着直點頭:“我那會子更小,就連妹子怎的丟的都不大知道了,更別說旁的了。”說着還嘆了口氣道:“可憐我娘自打我爹死後,腦子就不大靈清了,成天只知道記掛我那妹子,估計也問不出甚的來的。”
那史姓男子就一拍巴掌,同秦連熊道:“秦司總,我看也不用驗了,這事兒再不能錯的,這世上哪裡這麼巧的事兒,您說是不是?”
秦連熊不置可否,卻是站了起來,而當堂的,除了自打秦連熊過來後就默不作聲的旁聽的老舅公外,其餘三人都跟着站了起來。
秦連熊就撣了撣袍子,道:“您這話倒是又提醒我了,那這樣,我去請巡檢司來人,幫着咱們滴血認親,咱們驗一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