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亦是頗爲驚喜的。
方家送來的帖子上,白紙黑字寫得分明,邀請秦家闔家女眷過來賞花赴會。
這樣的關頭,這樣不言而喻的帖子,饒是花椒都心知肚明,一干長輩如何猜不到。
自是爲着相看的緣故。
自是打心裡歡喜,又佩服方老太太的爲人的。
尤其秦老孃同姚氏,又不免爲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感到羞愧。
只秦老孃素來心思縝密,又只有替旁人着想的份兒,自個兒從不願意麻煩人。
寬以待人,嚴以律己,說的就是老人家。
不免擔心自家去的人多了些,到時候叫左家姑娘不自在,再一個,這樣浩浩蕩蕩的跑去相看人家小姑娘,也確實不合適。
所以婉拒了姚氏請她同往幫着掌眼的請求,並不肯過來,只讓姚氏替她向方老太太告罪。
姚氏這心裡頭自是有些沒底兒。
若說活了半輩子,姚氏這心裡頭最佩服的是何人,其實並不是那些個名揚千古的立牌立碑的歷代賢婦們,而是教養她長大的孃家老祖母。
可以說,她能有今天,全靠着祖母的悉心栽培,從幼苗開始,就給她修枝剪葉,讓她穩穩地紮根。
而緊隨其後佩服的,自是自家婆婆的。
是婆婆親手接過祖母的手,給她施肥給她澆水,將她培養成可以跟丈夫並肩而立的參天大樹。
尤其是出了孃家弟媳的這樁事故後,姚氏再回過頭來看當年秦老爹秦老孃堅持分家的心意,這才真正明白二老的良苦用心。
這心裡頭自是百感交集的,又慶幸又遺憾。
慶幸的是他們闔家當時聽從了二老的主張,順順利利的分了家,又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同氣連枝、枝葉相持。
走出去也能擡頭挺胸,他們沒有辱沒祖宗的基業。
至於遺憾,自是替孃家人感到遺憾的,更替一直沒能狠下心來分家的老祖母感到傷心。
尤其是想到從來殺伐決斷的老祖母的那一句“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她這心裡頭就跟空了一個洞兒似的。
同時,也暗自警醒,引以爲鑑。
只再回頭這麼一想,將心比心,姚氏也確實承認,秦老孃這話兒是在理的。
但還有一則,只她一個人進方家的宅院,望東不識西,說句心裡話,還是打心裡有些發憷的。
思慮再三,就想到了羅氏。同杜氏、沈氏,還有郭氏打了個招呼,又再三賠了不是後,就過來邀請羅氏同往。
既是姚氏誠心相邀,即便羅氏因着前頭事兒,心裡頭對方家是有些疙疙瘩瘩的,饒是今年去方家拜歲都有些發憷,就怕再見到往日姐妹,可還是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那我給大嫂做個伴兒……”
姚氏再三謝過,又看到一旁正襟端坐,雙手交叉放在膝上的花椒,忽的心思一動,想到她小小年紀,言行舉止之間卻有說不出來的精靈勁兒和穩妥勁兒,就笑了起來:“三弟妹也把咱們椒椒一道帶上吧!”
羅氏一愣,姚氏已是朝着花椒招了招手,又寶愛地攬着她摩挲道:“我們家椒椒可是個機靈鬼兒呢!”
花椒一聽,姚氏要待她去見大嫂,自然眉開眼笑,卻不好答應,就眼巴巴地望了羅氏。
把花椒帶在身邊,去的還是方家,這則羅氏還是放心的,何況她也想到了花椒幫着當年蒔蘿,還有如今茴香遞話兒遞物什的分寸。
就點了頭,只不過還是告誡花椒道:“這是你大堂哥的好事兒,椒椒可不許頑皮。”
花椒直點頭,同姚氏相視而笑,忽的就想起姐姐們來。
茴香已在備嫁了,各色嫁妝都已打點的差不多,就等秦連豹回來寫奩目了,等閒再不能出門,可丁香、香葉兩個還沒去過蓮溪呢!
花椒就笑眼彎彎地朝着姚氏直點頭,糯糯地喊“大伯孃”,又道:“我和三姐、四姐一道,一定乖乖的。”
姚氏愣了一記,隨後就輕輕擰着花椒的腮幫子大笑起來:“真是個機靈鬼!”隨後又道:“這回就不帶你三姐、四姐一道去了,下一回,大伯孃再補上,帶着她們出去玩兒,到時候就不帶咱們椒椒嘍!”
丁香聽說後自是不依的,拖着香葉同花椒,恨不得掛在姚氏身上的,哀求道:“娘,我肯定乖,你說的話兒我都聽,保證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多說,不東張西望,也不含胸駝背,該請安的時候就請安,不該我說話的時候我就保持微笑,保證嘴角的弧度都不變,若是有長輩賞東西,道謝過後大方收下,端出吃食來,也只管按着規矩嘗一嘗,絕不畏畏縮縮,沒見過世面似的小家子氣……”
姚氏就白了她一眼,她哪裡是擔心她畏畏縮縮小家子氣兒來着的,分明是害怕她大大咧咧,到時候嚇着人。
可到底還是被丁香的一句話給打動了。
丁香說到後頭眼眶裡都泛起淚光來了:“娘,我還沒去過蓮溪呢!”
姚氏看着這個兒女間叫她操心最多的天魔星,想到她都快到議親的年紀了,以後出了門,就得按捺着性子給人當媳婦,哪裡還能有這樣跳脫的辰光的,心下一軟,何況又有花椒香葉眼巴巴地仰頭望着她,纏着求情,就道:“你可記得你說的話兒,可得乖乖的……”
丁香自然重重點頭,生怕姚氏反悔,還要跟她拉鉤上吊,把姚氏看得當即就欲反悔……
可到底昨兒下半晌,她們姐妹三個,還是順順利利的跟着姚氏羅氏,由秦連鳳親自送到了蓮溪。
在俞阿婆家落的腳,休整洗漱,今兒一大清早,就起來準備,上半晌進的府。
在青雲山房同只落後她們一步的左家母女見了面。
雖然左家太太看起來實在纖弱,估計別說鋤頭了,饒是鐮刀都拿不動,走幾步路都要喘一喘的類型,可好在左家姑娘看起來倒是很健康,而且笑容明媚,也非常陽光。
一見之下,花椒就鬆了一口氣。
雖說這位左家姑娘僅是中人之姿,身上穿戴的衣裳首飾也很普通,同她們姐妹相差無幾。
茜紅色的葛布衫,白色挑線裙子,雙螺髻上帶着珍珠髮箍,耳朵上墜了對小小的珍珠耳墜。除此之外,渾身上下再無旁的點綴,可看起來卻格外的乾淨利落。即便挑線裙子的邊沿已經微微泛黃,可渾身的氣度風儀,已經足夠壓過相貌了。
前兒才同姐姐們辦過乞巧會,同將近四十個姐姐妹妹開了場開天闢地的“聯歡會”,玩得盡興的不得了。昨兒又來了蓮溪,今兒又進了青雲山房,等於一連三天就是玩兒來着了,花椒整個人的氣色都煥然一新的。
再到遊園之時,眼見左家姑娘就像大姐姐一樣的護着她們,怕溪邊、池子上頭風大了被吹着,總是擋在她們的前面,又擔心日頭大了,她們被曬着,四處張望尋着陰涼地界兒走……
花椒如何能不心生歡喜的。
姚氏也是長鬆了一口氣的。
雖說她始終覺得這樁親事確實不錯的,可這心裡頭也到底難免擔心的。
婚姻大事兒,自是兩廂情願的好。
可自家不管說甚的,都是高攀,貌似也沒有不情願的道理的。
可女家那邊,即便方家願意,左家願意,若是左家姑娘自個兒心裡頭也是願意的,那自是沒甚可說的。
天緣湊巧,說不得就是天生的一對。
但若是人家小姑娘不中意,就算三書六禮成了親,可這心裡頭也難免疙疙瘩瘩的。到時候不免看甚的都不順意,做甚的也不合心,這日子又如何能往一處兒過。
大堂哥那廂已經有書信回來了,不知道這孩子看到她的書信時有沒有慌張,有沒有欣喜,可書信上頭卻是一板一眼,只說婚姻大事兒,全憑爹孃長輩做主。還道成親之後,他會好好過日子的,請爹孃闔家放心。
孩子是她看着長大的,她早就知道必是不會有第二句話的。
若是左家姑娘心甘情願,自家孩子也不是個不懂事兒的,自然知道這世上真心難得,自會一心一意護着妻子過出日子來的。
可若是人家姑娘心裡頭難免遺憾甚至於怨懟,那這樁婚事,依着她看,還是作罷的好。
這一來,她確實不願意委屈了自家的孩子。而這二來,她也不願意委屈了人家的孩子。這世上的男男女女,月老都是配好了的,俱都會有好姻緣的。至於這三來,他們家更不能辜負了方家老太太的一片好心。
兩個俱都好生生的姑娘小子,擱誰家都是捧在手心裡的寶貝疙瘩,硬要湊作對,生生弄成了怨偶,這又是何必!
卻沒想到,左家姑娘不但正如俞阿婆,或者說方家老太太所說的那般,溫文秀美、知書達理,不愧是左家這樣的世家大族才能教養出來的仕女風範。
可更叫她長鬆一口氣的,還是這孩子從眼底眉梢流露出來的親近之意。
願意親近,這已是一個好的開頭了。
尤其當方家老太太讓左家姑娘帶着自家三個小丫頭去園子裡繼續逛的時候,左家姑娘看着他們家女孩子的目光裡,不但有由衷的喜歡,還有欽佩之色。
她就更是再沒甚的可愁了。
一顆心,穩穩落定。
告辭回家後,把左家姑娘的好處告訴秦連虎聽,同他一道打點聘禮,又請了拜託郭嬤嬤幫着尋的,常在他們這樣門第走動的官媒,待到吉日,就上門提親。
秦連豹一行趕在七月十五之前到家了。
自是闔家歡喜不迭的。
小丫頭們又嘰嘰喳喳地趕忙把左家姑娘的好處告訴給大堂哥。
丁香說:“左家姐姐身子骨一看就很好,陪着我們把整個園子都逛了一遍,還神采奕奕的,以後我們可以帶她去爬山。”
香葉告訴他:“左家姐姐好溫柔,看我的時候,那表情就跟大姐、二姐,嗯,還有椒椒看我的時候一模一樣的,可疼我了。”
丁香就嘟了嘴,作勢要屈指去彈香葉的圓鼻頭:“我不疼你嗎?”
香葉趕忙團着手求情:“三姐當然疼我的,可那是不一樣的疼呀!”
只她自個兒也說不出來,又是如何不一樣的疼。
大堂哥就笑着摸了摸香葉的丫髻,又拍了拍丁香的腦門,去看花椒。
花椒正歪着腦袋端詳着大堂哥,卻是不知道大堂哥甚的時候練就出來的厚臉皮,聽着姐姐們在他面前談論未婚妻都能面不改色的?
見他望過來,趕忙擺正了腦袋,正色道:“左家姑娘同大堂哥意氣相投,你們好好努力,一定會互相喜歡的!”
雖然花椒在經過大半天的觀察後,仍舊不知道大堂哥在同左家姑娘成家之後,會不會萌發愛情,但花椒能看出來,這一對小兒女的性格是非常相近的。
都是非常善於照顧他人,也是非常樂於爲他人着想的性子。
而在花椒看來,婚姻、家庭,抑或愛情,唯有性格越相近,纔會越穩固。
雖然世人常說夫妻之間性格互補,纔是理想的模式。
可這“互補”二字,從來都是指的自己想擁有但沒有的,對方卻具備的互補,這是一種欣賞,而並非性格上的南轅北轍。
而大堂哥同左家姑娘,第一,在內心上已經有了想與對方融爲一體的觀念,第二,僅看言行舉止,就知道二人受教育的程度和人生價值觀也近乎相當的。
有了這兩點基礎,花椒有理由相信,這樁姻緣,不但是穩定的,或許還會有個明朗的未來。
然後花椒就眼睜睜地看着大堂哥有些黝黑的臉頰上,有紅暈飛快蔓延。
花椒有些傻眼,不由在想,大堂哥是不是高興壞了,以至於腦子都轉不過來,慢了不只一拍的。
自然不會知道大堂哥完全是被她口中的“喜歡”二字刺激的。
好不容易憋出一口氣兒來,大堂哥回過神來,臉上的紅暈卻始終沒有消退。
眉眼間卻正氣凜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羞惱來,同妹妹們道:“母親同三嬸都說好,妹妹們也都說好,想必左姑娘確實是個賢良淑德的好姑娘,我三生有幸,日後必定好好待她!”
花椒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