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
正月十八,衝雞煞西,宜出行、乘船、入宅、出師、求醫、破土、修墳、移徙。
雞叫三遍天下白,那是說的夏月時令。
六九寒冬的,哪怕公雞報曉三遍,天地間仍舊霧氣騰騰的,四野黑洞洞的還不見一絲明兒。不過秦家大院已是燈火通明,一派車馬盈門、熱火朝天的景象了。
不管擱在甚的年頭,回鄉祭祖總是天大的事兒。
所以打從進了臘月起,就開始有姻親故舊鄉鄰們陸陸續續下帖子地給秦家人餞行了。
老老少少,就連花椒姐妹都沒閒着,三天兩頭的就要赴約,兩灣裡的小夥伴們,親故家素日交好的手帕交,紛紛給她們餞行,又是赴宴又是收禮又是回禮的,直忙到昨兒才緩口氣兒。香葉更是摸着肚皮更是不住地感慨,她們姐妹的人緣也太好了些。
哪成想,今兒這一大清早的,一衆鄉鄰們,男女老少,又特地起了個大早過來給他們送行。秦老爹秦老孃趕忙親自過來堡門口同衆人道謝,向他們告別,又再三拜託大夥兒,多多關照留家的小輩兒們。
往裡走院子裡,秦連虎兄弟正領着小小子們,腳不沾地地將一地的行李箱籠分門別類的裝車。
半點不誇張,真是滿地的箱籠,而且看樣子這還沒完,還有箱籠包袱正從各房源源不斷的擡過來。
畢竟不說旁的,光是花椒這麼個小丫頭,僅僅吃的用的學習的消遣的日常用度,就裝滿了四口大箱籠。再加上米麪吃食等等一干支撐他們旅程的必需品,結果可想而知。
秦連熊卻是一腦門子的汗,不是累的,純粹嚇的。
這才明白爲甚的家裡頭讓他一口氣租來十二輛大車了。
只饒是如此,他還是弄不明白這到底要做甚的。他們又不是要去甚的物資短缺、有錢都買不着糧食的窮鄉僻壤,沿着運河一路北上,不知道有多少如崇塘一樣開化繁華的埠頭,他們但凡遇到成氣候的碼頭,不出意外的話都會靠岸,只要有銀子,還怕買不着想要的。何必這樣搬家似的大動乾坤,就沒這樣剝皮帶毛折騰人的。
可事已至此,行李箱籠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咬牙也只能認下了。
又不由抹了把額頭上的毛毛汗,且喜李巡檢給他們租來的這艘五桅大沙船能載五六千石的物什,否則照着如今這架勢,怕不是要出紕漏的。
搖了搖頭。
而被秦連熊搖頭的對象,一干婦道人家們,此時正在抓緊這最後的辰光,互相殷殷囑咐着。
姚氏一手攜了生育還未滿半年的左氏,再次叮囑她千萬留心身子骨:“家裡的事兒再大都能先擱着,可自個兒的身子骨卻是萬萬怠慢不得的。如今年輕,你怠慢它。待你上了年紀,就該輪到它來怠慢你了……”
又一手攜了孔氏,囑咐她常回孃家去看看。年前孔家老太爺一時不慎着了風寒,到底有了春秋了,這會子剛有些許的起色:“但凡老人家,不管多大年紀了,也不管身子骨如何,總是惦記着兒孫的。何況這一病啊,就更是惦記自己最掛念的人了……”
或是離別在即的緣故,又聽着姚氏殷殷的關切,左氏同孔氏眼底很快就有水光浮動,紛紛應是。又向姚氏承諾,一定會照顧好自己,照料好相公孩子,照拂好家裡的。
姚氏笑着點頭。
一旁杜氏也在囑咐錢氏,卻有些不走尋常路,開口就是讓錢氏多同妹妹們寫信:“咱們這又是北上還得南下的,你若有甚的喜歡的,不好意思同我說,只管同妹妹們說,我給你們掏銀子。”
不得不說,這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花椒姐妹正倚在嫂子們身邊,逗弄着左氏懷裡的元哥兒。
小東西剛剛睡醒,還不知道發生了甚的事兒,正被裹在包被裡瞪圓了眼睛東張西望。
丁香望着侄兒有些遺憾,待到年底回來時,元哥兒肯定能走路能說話了,只是必定再認不得她這個姑姑了。
一聽杜氏這話,倒是樂了起來,小姐妹幾個俱是眼睛亮晶晶的,又都嘻嘻笑着討好似的抱了錢氏的胳膊獻殷勤。
怪模怪樣的,逗得大夥兒笑了起來,倒是沖淡了些許離別的感傷了。
羅氏也有話兒要同何氏說,卻是建議她:“這會子天寒地凍的,還則罷了,等過些日子春暖花開了,倒是可以同檢哥兒,或是同嫂嫂們出門踏青,遊玩一番,咱們蓮溪還是有挺多地方值得一去的……”
感受着婆婆的好意,何氏心裡軟軟的,歡歡喜喜的應了下來,眼見闔家出動的沈氏同郭氏鎖門閉戶過來會合,行禮過後,攜了花椒,跟在長輩們身後慢慢往前院去。
饒是她早已膩味了行船走馬的煎熬了,在這一刻,她是真心羨慕花椒,或者說是羨慕羅氏的。若是有朝一日,他們這麼大年紀,還能兄弟妯娌和樂融融地一道奉着長輩們出遊,或許旅程再煎熬,都是甘之如飴的……
香葉一壁往前院走,一壁還在抓了元哥兒的小手,不讓他啃自己,花椒同丁香卻是眼神遊離,齊齊有些失神的。
望着甬道中枯木逢春,又已枝繁葉茂的兩株銀杏樹,望着院子裡忙活着父兄叔伯們,不知怎的,花椒腦海中就浮現出了十年前的那個悽風苦雨的落雨天。
那一天,風大雨大,可究竟怎的個**兒,花椒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家裡頭也是這樣忙忙碌碌的。
不過那一天,如蛆附骨般緊緊纏繞在他們心頭的,只有對前路未知的恐懼。
而今天,等待着他們的,卻是叫人憧憬嚮往的未知。
那一天,他們倉促無依,悲哀而淒涼。
而今天,他們幸福滿足,縱是離別,亦是神清氣爽、容光煥發。
整整十年光景,看似百歲千秋,實則時光荏苒。
花椒心裡就有了一種別樣的酥軟感,忽然有些捨不得。
又很快憨憨軟軟的傻笑了起來。
此次雄州之行,對於他們兄弟姐妹而言,與其說是“緬懷之行”,倒不如說是“歡樂之旅”來的更恰當一些的……
花椒心裡頭千迴百轉,就跟跑馬似的,一會兒一個念頭,直到被何氏攜着走到馬車旁纔回過神來。
同鄉鄰故舊們告別,馬車緩緩駛動,馬蹄得得,車輪滾滾,花椒趴在車窗上,仰望着高聳的堡牆由遠及近,同自己擦身而過,又由近及遠。
方纔心生感慨,忽的緩緩行駛中的馬車驟然停下,花椒聽到身邊傳來一聲聲驚呼,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回過神來,已經自有主張地去追尋眼前一閃而過的身影。
定睛看時,卻只看到了跑動間蓬起的斗篷。
大紅百蝶穿花的杭綢斗篷,就像一隻展翅欲飛的蝴蝶,輕輕落到了正對面袁氏家門口。
花椒一愣,鼻子一酸,眼中倏地就有碎碎的水光在閃爍。
香葉卻有些不知所措,拉了花椒的手,一句話說的期期艾艾的:“椒椒,三姐這是做甚的去?”
“四姐,”花椒笑着抱了她的胳膊,同她頭碰頭:“三姐去同姐姐們告別,很快就會回來的。”
“告別?”香葉有些不解,望了望袁氏家洞開的大門,又望了望花椒眼底的淚光,疑惑地抿了抿嘴脣,卻已喃喃地道:“那我們要去嗎?”
“不用啦!”花椒搖了搖頭,笑容絢爛:“三姐去就足夠啦!”
“哦!”香葉乖乖點頭,不再追問。
小腦袋擱在車窗上,看着前前後後同樣伸着腦袋,安安靜靜等待着的一衆家人們,心裡頭似乎明白了些甚的,丁香又已是一陣風似的颳了出來。
跳上車轅,放眼四顧,卻是凌空一指,淚中帶笑的高呼了一聲:“出發!”
才吐了吐舌頭,忙不迭的鑽進黑漆平頂的馬車中。
直撲花椒而來,一個回身,坐在她身邊同她耳語:“椒椒,我去同你紅棗姐告別啦,跟她說我會給她寫信,會給她帶禮物,讓她等着我……”
隨着聲音溢出來的,是說不出來的激動同歡喜。
花椒也很激動,抱了丁香的胳膊,不住地點頭。
人的確會因爲經歷甚至於磨難而發生性格上的變化,而且變化之後,能再回到最初軌道上的亦是少之又少。
可這也恰恰是丁香從規圓矩方,到隨方就圓的過程。
但不變的,還是她那顆赤誠的心。
也恰恰是她作爲她自己,作爲活了兩輩子的自己,從越來越不可愛,再到自認爲越來越可愛,抑或說,越來越鬆弛的過程。
如果人生一定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道阻且長,那就打起精神來面對吧!
“出發!”
馬車得得的抵達崇塘碼頭後,花椒同哥哥姐姐們喜笑顏開的同過來給他們餞行的親故們告別,踩着踏板登上沙船,隨着船上船工們整齊劃一號子聲的響起,一衆小字輩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齊齊凌空一指,高呼大笑。
起錨張帆,放舟北上。
雖然除開頭兩天確實叫人木木的有些暈眩外,家裡頭並沒有人暈船,吃臥如常。可運河上的旅程,自然不可能有坐在家中那般愜意的。
飄在水上,踩不着土地的滋味確實叫人有些心慌,尤其是對從來腳踏實地的秦家人而言。
哪怕他們乘坐的這艘五桅的大沙船看起來堅如磐石,船艙中的一應傢俱都被固定在了地板上。
可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自然不能避免。
而且正如左氏何氏所說的那般,運河上的風景,確實不常有。
何況又是這樣的冬令時節,往往遠離碼頭之後,到了河中心,四面八方都是開闊水面,銀水萬丈,遠處還有蒼山點點,近處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外,連船隻都少有,最常見的風景也就是河邊衰敗的蘆葦了。
老少爺們還則罷了,得日夜換防,守衛沙船的安全,還真顧不上這些。一干婦道人家卻不免有些沉悶的。
就這麼點大的地界,料理完一應家務,就只剩下成日裡閒聊了,說得人口乾舌燥,幾天下來,饒是她們之間婆媳、妯娌再親近,也沒有這許多的話兒可說的。
不過一干小字輩們,雖然之前並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行程,可好歹四堂哥幾個都是過來人,早就已經規劃的妥妥帖帖的了,到哪兒有好吃的,到哪兒有好玩兒的,他們早就盤算好了,記了厚厚一冊子。
從崇塘一路北上,他們一處都沒有錯過,就連花椒姐妹也在老少爺們的拱衛下,四處走了走,自然不覺得旅途沉悶無聊。
只是隨着天氣漸漸和暖,不說大中午的日頭一曬,蒸騰起來的水腥氣確實不好聞,運河上的船隻也漸次多了起來。
不說幾次三番的給旁的船隻讓路讓位,河面上船來船往的,船工水手,跑船的三教九流甚的都有,熱鬧是熱鬧,只花椒姐妹也就不便往甲板上去了,口岸邊碰到船多的辰光,甚至於連窗扇都不敢開。
花椒同香葉還則罷了,關在船艙中倒還受得住,自個兒給自個兒找事兒做,只丁香閒得全身骨頭都在發癢了。
一連好幾天,好容易到了河中心,丁香不用人說,趕忙開了窗扇往外瞧,半晌長吁出一口氣,也不嫌棄蒸騰上來的水腥氣叫人反胃了。
喋喋不休的同花椒香葉說着外頭的景緻,前方有艘三桅紅漆的大帆船過來,丁香扁了扁嘴,正要闔上窗扇,就見船頭高高豎着兩根扎着紅綢的竹篙,就知道這必是送嫁船了。
心念一轉,人就懵住了,不但沒有闔上窗扇,還探出了小半個身子去,把正頭碰頭湊在一起看閒書的花椒香葉唬了一大跳,忙去扯她的衣襬。
甲板上,一衆巡邏的小小子也被她唬了一大跳,趕忙跑過來,丁香已被花椒香葉合力抱了回去。
四堂哥張口就要訓斥,香葉也努了努嘴,丁香卻不想再等了,徑直指了對面漸行漸近的送嫁船,又去看面色緊張的小麥:“我也想坐那樣的船。”
衆人懵然,不明所以,齊齊順着丁香手指的方向去看船。
花椒也踮起腳尖望過去,很快腳跟倉皇着地,扶了把窗扇才站穩,不敢置信地望了望丁香,見她眼睛清亮,不像頭腦不清醒的模樣,臉上更是紅暈淡淡,就像清晨雲層中夾帶着的朝霞。
倒吸一口涼氣,一口涼風灌下去,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卻想都沒想,就捂着嘴殺雞抹脖子的給小麥使眼色。
五堂哥看了看張牙舞爪的花椒,又看了看昂首挺立的丁香,卻比呆呆愣愣的小麥更快回神,拼命戳他的胳膊,恨鐵不成鋼地咬牙道:“快答應呀!”
花椒又是咳嗽又是好笑,一面彎眼睛一面皺眉頭,驟然間眼眶溼潤
眼前如三月煙雨般朦朧,卻下意識地感覺有道熟悉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花椒擡眸,順着感應到的目光直視過去,只看了個囫圇她就知道那是羅冀。
羅冀望着陽光下,花椒閃閃生光的眸子,心頭一顫,心裡突然有些不安起來,眼底就有了幾分怯意,幾分希冀,幾分澀然。
從來五識靈敏的花椒在這一刻卻對羅冀五味俱全的情緒一無所覺,衝他甜甜一笑。
羅冀覺得自己的脖子好像又被繩子勒住了似的,呼吸困難,同樣的感覺,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極其玄妙。
卻顧不得多想,已是咧開嘴角,報以花椒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花椒迷迷濛濛的望着笑容璀璨的羅冀,笑容愈發明媚。
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多麼美好的時光。
路還長,別辜負了好時光……
……
美夢結束,新文完結。
萬分感謝兄弟姐妹們長久以來的支持同陪伴,感謝支持正版的大家,鞠躬感謝~
然後忽然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糖酥知道今年的更新狀況很不好,也確實行文近百萬字,濃濃的倦怠感,各種問題浮上水面,隔三差五都會覺得自己寫的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可喜的是遇到的這麼多攔路虎我都隨手記下了,希望新文能夠得到改善~
然後新文的背景是在五十年之後,花椒已經是老太太了,秦家的未來或多或少都會提到一些,所以糖酥就不再特地寫番外了~
最後容我休息一個月,準備新文,在這期間,若是姐妹們對於新文有什麼建議同意見,都可以在《農家》留言,糖酥會認真吸取採納的~
姐妹們,七月一日,咱們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