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水巖的小廝送了只包袱進來,恭聲稟報道:“五爺,車子已經在西偏門外候着了。”李小幺點頭示意知道了,小廝退出東廂,李小幺示意丫頭關了門,提着包袱轉到屏風後,兩個丫頭侍候着她換了衣服,水巖讓人送過來的是一套嶄新的侍女服,月白掩襟窄袖綢上衣,水藍裙子配着條長長的湖藍宮絛,還有髮簪、耳墜、香袋、荷包等物,連帕子都是齊全的,李小幺擡着手臂由着兩個丫頭侍候着換了衣服,又打散頭髮梳成開平府各府丫頭中最常見的垂掛髻,將一花一葉赤金髮簪戴在兩邊髮髻上,李小幺站在落地銅鏡前,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還是銅鏡好,那水銀鏡纖毫畢露,太真實了,要這樣稍稍有些模糊,才最好看,李小幺輕輕轉了半圈,裙子揚起又落下,她還是喜歡裙子,喜歡這樣長及腳面的裙子,喜歡步搖,喜歡流蘇,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有機會穿了。
李小幺退後半步,又瞄了眼鏡子裡的自己,從丫頭手裡接過帕子,出了門剛跨出正院的垂花門,迎面正撞上蘇子誠,李小幺忙停住步子,雙手相扣搭在腰上,似是而非的曲了曲膝打着招呼:“你回來啦,我出去一趟,晚了就不回來了。”
“水巖的事?”蘇子誠上下打量着李小幺問道,李小幺彎眼笑着點了下頭:“就那事,我去看看人。”
“嗯,小心些。”蘇子誠往邊上讓了半步交待道,李小幺笑容更濃,正要謝過,蘇子誠皺着眉頭又交待了一句:“沒什麼事別笑,太招眼。”李小幺怔了怔,忙用一隻手捂在臉上擋着笑容,連連點着頭:“出去我就不笑了,這會兒實在忍不住。”一邊說一邊從蘇子誠身邊閃過,沿着抄手遊廊,一路快步而出,蘇子誠揹着手,看着李小幺出了月亮門,才轉身進了垂花門,姑娘家還是穿裙子好看,明天讓人送幾條裙子給她,若是她肯改穿裙裝,肯進他府裡••••••蘇子誠在正屋門口停住,轉頭看着虛掩着門的東廂,她笑起來如朝陽初升,如荷綻新月,這笑容太讓人心喜。
李小幺奔到側門,門外,一輛象眼格綢布圍子的大車已經等在門外,水巖的小廝站在側口內正往裡張望着,見李小幺過來,急忙引着李小幺上了車。
李小幺坐在車裡,將簾子掀起條縫,往外看着,車子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條僻靜的巷子裡停住,小廝請李小幺下了車,換到了對面一輛車上,對面車上坐着個五十歲左右、面容端莊的婆子,伸手扶着李小幺上來,讓着她坐在中間,一聲不吭的衝着李小幺伏身磕頭,李小幺急忙伸手扶起她:“嬤嬤這是做什麼。”
“奴婢姓吳,是奶奶自小的奶孃,又跟着她陪嫁到陳家,奴婢替奶奶謝姑娘••••••”吳嬤嬤說着又要磕頭,李小幺忙伸手扶起她,看着她低聲說道:“你還是不知道這事的好,與你家奶奶也更好些。”吳嬤嬤眼底閃過絲瞭然,答應了一聲,端正坐着沒再說話。
沒多大會兒,車子停下,李小幺先下了車,回身扶着吳嬤嬤下來,提了車子裡的提盒,也不敢多張望,緊跟在吳嬤嬤身後,經過間門房,往裡面走去。李小幺邊走邊偷眼看着四周,這裡沒有獄所的陰森,倒更象處平常些的宅院,吳嬤嬤走到最後一排,轉進去,中間一間門前坐着兩個獄卒,站着四五個錦衣華服的丫頭婆子,見吳嬤嬤來了,丫頭婆子們忙曲膝見着禮,兩個獄卒忙站起來笑着打招呼:“吳嬤嬤來了,七娘子也來了,剛到,在屋裡陪水大/奶奶說話呢。”吳嬤嬤帶着笑,站着和獄卒客氣的說了幾句閒話,邊說話,邊一人遞了一隻荷包過去,兩個獄卒喜之不盡、謝之不盡,一個不停的躬着身子讓着吳嬤嬤和李小幺進去,李小幺提着提盒,安靜的垂着頭跟在婆子身後,吳嬤嬤走了兩步,停住步子,轉頭看着領頭的婆子笑道:“我想和你們姑娘靜靜的說幾句話。”那婆子笑着擡了擡手,帶着衆人退開十幾步,遠遠站着等着,兩個獄卒見狀,忙往後退開幾十步遠,靠着牆,說着閒話遠遠看着。
兩人進了屋,屋子很寬敞,中間用小孩子手臂粗細的鐵棒頂天立地的隔成裡外兩間,外間空無一物,中間站着一主一僕,七娘子見吳嬤嬤進來,忙用帕子拭着眼淚,低聲打着招呼:“嬤嬤來了。”吳嬤嬤曲膝見了禮,沒答她的話,遲疑的回頭看了李小幺一眼,李小幺垂着眼簾,似有似無的點了點頭,眼角掃着七娘子身後那個丫頭手裡的提盒和裡間地上放着的一個個匣子,也提着提盒蹲下來,打開提盒,將裡面的匣子一個個擺進裡間地上。
七娘子緊盯着李小幺,突然轉頭吩咐身後的丫頭:“你到外頭等我。”丫頭垂着頭退出屋,走過去和衆丫頭婆子一處候在外頭,七娘子衝着蹲在地上收拾着提盒的李小幺深曲膝謝道:“我叫水蓮,若能救得桐姐一命,水蓮日後必報大恩。”說完,也不等李小幺答話,直起身子看着吳嬤嬤告別道:“我先走了,過兩天再過來看望桐姐。”說着,提着裙子出了屋,徑直走了。
李小幺站起來,呼了口氣,這水家,倒個個是人精,吳嬤嬤滿臉歉意的看着李小幺,李小幺搖了搖頭,示意她沒事,轉頭打量着裡間,裡間一牀一桌一椅,牀上被褥乾淨整齊,桌子上堆着十幾本書,放着紙筆,一個全身重孝、背影瘦削的女子正端坐桌前寫着什麼,剛纔種種,於她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吳嬤嬤貼到鐵欄杆前,輕聲叫着:“奶奶,有人看你來了。”婆子說完,忙退到門口,貼着門框,警惕着外面的動靜。水桐手裡的筆頓了頓,低着頭又寫了幾個字,才放下筆,緩緩轉身看向欄杆外,李小幺仔細打量着她,容貌並不算出色,卻給人一種雲淡風輕、極大方的感覺,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彷彿已是死人般,目光死寂的看着李小幺,李小幺簡直懷疑她看到自己沒有。
水桐漠然靜寂的看着李小幺,不動,也不說話,李小幺暗暗嘆了口氣,哀莫大於心死,這個水桐,這會兒心已經死了,李小幺往後退了半步,水桐緩緩轉過身,提起筆繼續寫起字來,李小幺又往後退了幾步,低聲說道:“走吧。”婆子怔怔的看看李小幺,又看看水桐,眼淚撲落不停,彎腰提起提盒,李小幺忙上前接過,吳嬤嬤痛惜的看着水桐,低聲告別道:“奶奶千萬保重自己,我明天再來。”
李小幺接着提盒,垂首斂容跟在吳嬤嬤後頭出來上了車,車子晃動了下,李小幺透過簾縫看着車子出了院門,走了片刻,才放下簾子,轉頭看着婆子問道:“七娘子是水大/奶奶的妹妹?”
“是堂妹,我們奶奶和七娘子嫡親的姐姐三娘子年紀相仿,是自小的手帕交,情份極好,後來三娘子一病死了,我們奶奶就把七娘子當自己嫡親妹妹疼愛,整天寄信寄東西的,後來我們回來京城,兩人見了面,雖說年紀差了不少,卻極投脾氣,比嫡親姐妹處得還好,奶奶出了這事,七娘子最着急,到處求人。”
“嗯,七娘子和靖江侯府水二爺是嫡親的?”
“不是,靖江侯府只有一位姑娘,十四娘水櫻,七娘子和水二爺同一個曾祖,七娘子父親水四爺和靖江侯、安遠侯自小親近,平時走動的極勤。”吳嬤嬤耐心解釋着,李小幺沉默了片刻,轉了話題:“你們奶奶這個樣子多長時候了?”
“從爺死後就這樣了。”婆子抹着眼淚說道,
“這一陣子見過孩子嗎?”
“從奶奶進來這裡,小少爺來過一回,也是這樣。”
“也是這樣隔着欄杆?”
“是。”
李小幺擰眉想了想問道:“她平時疼孩子嗎?”
“當孃的哪有不疼孩子的,小少爺是奶奶的命/根子。”
李小幺呼了口氣:“那就好,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不然,心死透了,有命跟沒命也沒什麼區別了,你回去跟你們老爺說,想法子打通關節,把孩子帶到裡間去,天天去,讓孩子抱她、纏她,叫她、哭給她聽。”
“小少爺正病着,老爺說怕她擔心,不讓跟她說。”婆子低聲說道,李小幺嘆了口氣:“她若覺得沒有她,孩子一樣活得好好兒的,心無牽掛,自然只求速死,孩子病了,就更要送給她看了,讓她看着孩子病,看着孩子痛,看着孩子哭,看她這個當孃的還能不能這樣心死如灰。”婆子眨了眨眼睛,連連點頭答應着:“多謝姑娘指點,我回去就和老爺夫人說,明天就帶小少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