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連拂面的清風都彷彿帶着灼灼的熱氣。
謝府的汀蘭苑內,高高的一棵銀杏樹在烈日下散發着淡淡的金光,擡頭看去時,彷彿正個院子都籠罩在一層碎金當中,十分美麗耀眼。
謝明宇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頭七過了,家裡的白綾便陸陸續續地撤了。
常隨葉照在低聲地彙報着這些日子查到的線索,謝明宇一邊聽,一邊蹙眉。
深邃的眼眸聚斂寒光,緊抿的紅脣勾勒出一抹怨惡的嘲諷。
“這麼說來,我娘確實爲了我想要利用那個陳娘子,一來讓謝府跟齊府結怨,斷了五弟的前程,二來讓二妹在陸家站不穩腳跟,斷了二房的出路,三來替後院那個女人的死背黑鍋。”
“呵呵……結果齊府跟謝府確實結怨了,可五弟卻選擇了背離謝府!”
“陸家支持謝府分家,因爲他們不想參與派系之爭!”
“而那個女人沒有死,還給我添了一個弟弟!”
“可是我娘卻死了!”
謝明宇涼涼地道,他的口氣陰森冷漠,若不是心腹之人,只怕還以爲謝明宇不在乎他孃的死活。
可葉照卻連忙把頭壓低,大氣都不敢喘,僵直着身體侯在一旁。
“這些都是府外呢,府內呢?”
“你可查出什麼了?”
謝明宇繼續問道,飄忽的視線落在銀杏樹下,那裡似乎還能聽到一些聲音。
微乎其微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夫人回來以後,老夫人跟她說了一些重話,讓夫人爲了您的前程……自尋了斷。”
“二夫人也過來嘲諷夫人,說她連累了您,京城郭家已經悔婚了。”
“三夫人和四夫人也說了不少風涼話,夫人是吞金而故的,當晚值夜的丫鬟和婆子在夫人出事以後,被老夫人下令打死了。”
“不過我查到,那一夜二門外守院的黃老頭被人殺了,一劍封喉。”
謝明宇的眼裡堆滿了陰翳,嘴角勾起淡淡的嘲諷。
祖母肯定是察覺到了什麼,所以才隱瞞了這一切。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他娘這一生,只有他一個孩子。
溺愛,縱容,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這樣的娘怎麼可能不見他一面就吞金而亡?
徐潤澤不會這麼做,大牢裡他有的是機會動手腳。
齊瀚也不會這麼做,他隱退多年,身邊早已沒有這種潛入內宅,一劍封喉的高手。
“查到流言是怎麼入京的沒有?”
謝明宇問道,京城裡的流言明顯有人蓄意爲之。
這個人,纔是真正的殺人兇手。
葉照搖了搖頭。
“那幾家都沒有人去過京城,京城那邊的消息說的是,中間當和事老的陽城知府回京述職時,跟友人小聚,喝醉時說出來的。”
“嗤!”謝明宇冷笑,他根本不信。
陽城知府願意做中間人,怎麼還會事後捅出這麼大的紕漏?
這件事想要查,還得從謝府入手。
不過該收拾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你讓人去杭州府,找一個叫寇大海的人,務必將定南府城陳娘子廚藝高超,連挫名膳酒樓的消息透過去。”
“是!”葉照領命,低垂的眼瞼閃過一絲濃重的陰影。
跟隨在主子身邊多年,他自然知道,那個寇大海在杭州府張狂無比,在周圍的府城裡將名膳樓開得人盡皆知。
此番定南府的名膳酒樓受挫,他必然心有不甘,到時候仗着張金辰的關係,只怕少不了要出手教訓一下這個陳娘子,或者,直接擄走,爲他所用。
“秋闈時,陳青雲一定會去陽城。”
“齊瀚這麼在乎他這個徒弟,身邊必然會有高手保護。”
“你去暗市找幾個厲害人,半道上……”
葉照見主子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頓時全身繃直,連忙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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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瀚跟侯府那邊到時候若查?”
葉照點到即止,如今謝家已經不如從前了,有些老底很容易被人翻起來。
謝明宇聞言,冷冷一笑,深幽的眼眸裡全是嗜血的嘲諷。
“朝中的老狐狸都在忙着站隊,誰會管一個小秀才的死活?”
“這件事你儘管放心去辦,我一定要讓他們叔嫂二人爲我娘陪葬!”
謝明坤陰鷙道,拳頭緊緊地握起來。
如果不是那個陳青雲不依不饒,將謝家推到衆矢之的,如果不是那個陳娘子當衆把娘推到風口浪尖,他娘就不會死。
在大牢裡待過的貴夫人還是貴夫人嗎?
曾經踩在腳底下的人都來譏諷奚落,丈夫離心,婆婆離德,最愛的兒子連死都沒有能看上一眼。
謝明宇閉上眼睛,感覺胸口痛得厲害。
年幼時,他幾乎看不到他爹的身影。
偶爾見了,也是他在陪別的女人,讓他娘暗暗抹淚。
那個時候,他每晚都要娘陪着他才肯睡覺,她那麼脾氣暴躁的人,摟着他說的全是溫柔的軟語。
他記得有一晚他爹過來,結果讓奶孃將他抱走,他不肯他爹打了他一個耳光。
結果他娘第一次跟他爹打架,長指甲刮花了他爹的臉,他爹氣憤摔門而去。第二日他被祖母抱在懷裡,看着門簾外,他娘跪了一天,受盡奚落和嘲諷!
還有後來……她送他離家求學時,哭得淚眼婆娑,還笑着跟他揮手。
他想着等到他出人頭地,就將她接出這偌大的謝府,讓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活着。
可是他還沒有能夠出人頭地,她連春闈都還沒有看到,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被人殺死,脅迫吞金而亡。
陳青雲得到明德大師的允准,在千佛殿作畫。
來往的僧侶香客們偶爾駐足觀望,千佛圖的畫卷長達一丈六尺,寬三尺有餘。
畫卷都是慢慢鋪展,一邊畫,一邊卷,因爲南山寺香火旺盛,陳青雲在千佛殿作畫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定南府城。
這一消息廣泛傳播的時候,李心慧正協助陳青雲精心作畫。
爲了在兩月內畫完,夜深人靜,除去打坐唸經照看香火的小和尚以外,偌大的千佛殿便只剩下微微扶着畫卷的李心慧,以及時時刻刻專注於佛像和畫筆下的陳青雲。
千佛殿,顧名思義,供奉千佛。
千佛下都有蓮花底座和祥雲,李心慧看着陳青雲把蓮花底座都畫出飄逸瀟灑的姿態,好似不相連,又好似起伏連綿。
祥雲更是一氣呵成,成百上千挨着堆疊,卻讓人看不到一絲相同之處。
千佛姿態各異,神情各異,眸光各異,畫起來時,連那一身佛衣都飄逸出塵,給人一種千佛乘風而來,踏月而歸的意境。
“你的畫技精湛,千佛有神有韻。明德大師這般看重你,如今你也擔得起他的看重了。”
李心慧說着,小心地仔細捲起了幹了的畫卷。
她捶了捶僵硬的後背,這半月來她忙得不可開交,夜晚還在熬夜守着陳青雲作畫,然而收穫龐多的喜悅分散了她的勞累。
李心慧眨了眨酸澀的眼睛,長長的哈欠昭示着她的疲倦,不過看着陳青雲沉浸在畫境中的專注,她當即又覺得自己的付出還是值得的。
勤奮好學,努力上進的人,總是會招人疼愛幾分。
點下一雙似笑非笑的慧眼,陳青雲轉頭,只見昏暗的佛殿裡,她眼底的暗影清晰可見。
她撐着眼皮,有些僵硬的身體半躬着,看起來十分不適。
忍下心裡的疼惜,陳青雲轉頭,擱筆道:“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明天起你不用過來陪着我了,經過這幾日,我已經大致掌握了要領。”
“千佛圖不是一日兩日能夠完成的,你也要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才行!”
看着小大人的陳青雲,李心慧伸手親暱地點了點頭他的額頭。
說話面面俱到,心疼她熬夜又婉轉地讓她回去休息!
李心慧就喜歡陳青雲做出妥協的樣子,明明想要她陪着的人是他,可是看到她有些吃不消時,他立即就做出選擇。
說到底,不過是心裡不忍她多受一分苦!
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李心慧道:“我再多陪你畫一些日子,千佛圖並不是一朝一夕,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
“你能畫出千佛圖,我能獻出萬道素齋,這樣纔不負明德大師的照拂,也能堵住悠悠衆口!”
她心裡很清楚,現在所仰仗的一切。
可南山寺距離定南府有些距離,出去以後,她的身份好似度了一層佛光,可這也無法掩飾她是一位廚娘的事實。
不過青雲的身份會上一層,這個是毋庸置疑的。
畫卷上的墨跡幹了,陳青雲收起來,然後對着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心慧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
兩人收拾一番,然後將沒有完成的圖用壓條壓住,跟守夜的小和尚說了一聲,這才慢慢往落雪齋走。
夏夜裡的知了知了不停地叫喚着,夜空上的明月高高掛起,後院的灰瓦上彷彿渡上一層銀光。
陳青雲看着走在前面的嫂嫂,她好似很累,一邊走一邊揉着腰肢。
婀娜的身姿曲線玲瓏,素色的衣裙掩不住她秀妍如玉的身姿。
陳青雲低頭,只見兩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
很美,很溫馨!像極了在風中糾纏的樹枝,隱隱綽綽,偶爾沒入暗影中,耳邊便只剩下唰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