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宮殿,空寂的長道。
白色的大理石在夜間有了淡淡的反光,那柱子的雕刻的盤雲龍若隱若現,一片片的龍麟清晰無比。
用手觸摸上去時,還有冰冷的紋理。
卓一帆已經有很久都沒有踏入皇宮了。
他矗立在高高的宮殿上,周圍醒目的飛龍檐角,隱匿在他翻飛的衣袍下。
他俯覽着,寬敞又冷清的宮道和寂靜的大殿。
微微打量一會以後,他如風一般的身影,徹底容在黑夜中。
周乾並未就寢,自從慧嫺皇后的棺槨失竊以後,他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張金辰查了,襄王查了,轉了一圈,竟然在吳王的身上察覺端倪。
可這時,線索又斷了。
吳王是他的兒子,急功近利,心胸狹窄。
若非有巨大的誘惑力,絕不會對自己下狠手。
整個京城,能讓他這個兒子低頭斬尾巴的,他只能想到蕭家。
蕭庭江與他......多年的情分了。
他實在是不願意,去懷疑蕭家。
可偏偏,在查探這件事的時候,他明顯感覺蕭庭江對他有所隱瞞。
周乾覺得自己大概是做帝王做得久了,心也跟着涼薄。
換了二十年前,他不會去懷疑蕭家,但若有人敢動她的陵寢,那人即便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會放過。
可是現在,他在乎的,是怕別人算計他的江山。
周乾扯了扯嘴角,想要自嘲地笑一笑。
可就在這時,他的笑容突然凝住。
空曠的寢殿內,幾盞宮燈明亮地照耀着。
不遠處,撩起的帷幔下,漸漸走出一道人影。
悄無聲息,面如鬼魅。
一身黑色的直裰,顯眼的白髮,若不是那一雙冷寒如鷹的眼眸,周乾估計都已經叫來暗衛,大喊刺客了。
來人沒有上前的心思,隔着不遠的距離,清清冷冷地站着。
周乾的眼眸微閃,盯着來人的身形,毀去的容貌,以及那一雙眼睛定定的看着。
不一會,只見他面色驟然一變,眼眸瞬間斂聚意外複雜的光芒。
“是你!”
周乾出聲,覺得眼前的場景,比夢還要不真實。
當初撐起大周半邊天的卓一帆,竟然變成了如今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周乾剛剛在朝堂站穩腳跟的時候,雖然是一位王爺,但也忌憚卓一帆三分。
先帝自幼體弱多病,然而胸有乾坤,不論是謀略還是權術,盡顯帝王之風。
他還記得,父皇晚年昏聵,那個時候,大周因爲韃靼騷擾邊境,黃河決堤等等,纔剛剛穩定下來的大周,風雨飄搖。
這個時候,是先帝以雷霆手段,登上了皇位。
也扶起了,屬於大周最鋒利的鍘刀。
先帝將皇位傳給他的那一天,告訴他,卓一帆要走。
走了也好,大周差不多也肅清了烏瘴之氣。先帝輕嘆,不過卻繼續跟他說,他掌控不了卓一帆。
這麼多年了,卓一帆一走便是二十年,音訊全無,朝堂上的勢力,交付得一乾二淨。
他隱隱明白,爲何當初先帝如此放心卓一帆,絲毫不害怕,養虎爲患。
在用人和克己上面,他始終比不上先帝的大氣和坦然。
不過先帝有卓一帆,他有蕭庭江。
他們兄弟二人,雖然並非同母,可卻也相互扶持,從未有過猜忌之心。
“周乾,皇上?”
“我心裡的主子永遠只有一位。”
“知道當年爲什麼我走得那麼幹脆嗎?”
幽幽的聲音,粗啞漠然。
周乾的眉頭微微挑動,直覺告訴他,卓一帆接下來的話與先帝有關。
果不其然,只聽卓一帆繼續道:“先帝臨終他的妻子託付與我,讓我做她的暗衛。”
“我應了,頭兩年的時候,我日夜不離,所以她並未遭到暗算。”
“第三年的時候......因爲你.......我與她發生爭執,我一氣之下離開,所以在承平三年的冬天,她被人下毒了。”
“什麼?”周乾不敢置信地往後退去。
因爲步伐太慌亂,他的後背撞在案桌上。
可他來不及穩住身形,眸光便直直地鎖在卓一帆的身上。
“她中了毒,朕......我......怎麼不知道?”
“哼!”
“後宮那麼多女人和孩子,你顧得過來嗎?”卓一帆冷冷地嘲諷。
周乾的臉,忽然白了白。
他的身體有些發顫,眸光帶着悔意和痛苦。
他望着卓一帆,祈求可以知道更多。
卓一帆最厭惡他這種神色,當年,其實朝政也不是很混亂。
可是周乾,一次次地在她的面前訴苦,彷彿做皇帝跟受刑法一樣。
她本就心軟,時常不是燉湯送水,便是貼心地打聽朝政,爲他解憂。
長此以往,周乾便越來越得寸進尺,後宮的流言蜚語也越來越多。
他跟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有了深深的罅隙。
“還記得這串佛珠嗎?”
卓一帆將自己貼身珍藏的佛珠拿了出來,在燈影下,晃了晃。
周乾眸光一震,驚訝道:“怎麼會在你的身上。”
卓一帆收回佛珠,放在心口的位置,漠然道:“搶來的。”
周乾的眼眸微閃,他知道卓一帆有這個能力。
不過他還是覺得奇怪,這串佛珠之前一直在蕭夫人的手中。
這麼多年,都不曾見卓一帆有所動作。
“當年你以爲是你求來的,孤山之林迷霧叢叢,你一爬就上去了。”
“了緣大師神出鬼沒,你一去就見了。”
“這串佛珠耗盡幾十位高僧的心血,你一求便得到了。”
周乾的臉,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他瞪大眼眸,赧然又羞燥地望着卓一帆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卓一帆冷冷地勾起了嘴角,嗤笑道:“我不過是想跟你說,這串佛珠之所以帶在她的手上,讓她在中毒的時候,沒有痛苦死去,這些都與你無關。”
“不過,即便如此,最後她還是被你們逼上了一條絕路。”
周乾感覺心裡那個不能觸碰的地方,又被撕裂了。
那種愧疚到想死的疼,沒有人能夠體會。
血淋淋的,閉上眼睛窺探到,也嚇得連忙睜開。
曾經夜不能寐的那種驚悸和恐懼,再一次如潮水般蔓延而來。
像牢籠一樣的皇宮,沒有人會喜歡。
可是她能陪着先帝那麼多年,舉案齊眉,溫柔以待,爲什麼就不能繼續陪着他呢?
身邊的人充滿了算計,他去嬪妃的宮殿裡,坐着坐着,熱燥難耐,彷彿生飲了鹿血。
他在路上走着走着,不是哭聲就是琴聲,他有心想寵幾天的女人,不是橫死就是自盡。
他那個時候,就會在想。
先帝當年......爲什麼就能心平靜氣地面對那些算計他的人?
一開始他不明白的,後來他明白了。
因爲先帝有慧嫺皇后,一個一心一意,陪伴他,照顧他,體貼他的好女人。
冊封太后的旨意,一再推遲,她想要移居別宮,他一次次地懇求。
別人說他軟弱,那只是在她的面前。
可是那一份軟弱,卻在三年以後,強硬得讓她選擇了自盡。
將她的身體,從白綾上抱下來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幾個耳光。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便不敢在心裡稱呼先帝爲大哥了。
因爲他知道,自己不配。
“都是我的錯。”
“我沒有想過會這樣,我只是想,留住她。”
“那些日子,她每天都在收拾東西。”
“一箱一箱地往別宮擡去,你不會明白的,那種驟然所失的感覺,足以捻滅所有的理智。”
......
氣氛一時沉靜。
卓一帆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捻滅所有的理智?
誰說他不懂,他之所以沒有狠狠地報復周乾。
不正是因爲,他很清楚地知道,是他自己造成她的死。
這麼多年,藏得再深又怎麼樣呢? 他終究還是......出現在周乾的面前,冷冷地質問他,也質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