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氏依然低眉順眼,沒人看得清楚她眼中的情緒,只袖筒中攥緊的拳頭和微微顫動的身形,說明她此刻內心的極度不平靜。
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好日子過過,縱使甚爲閨閣女子,卻心比天高,要嫁這世上最優秀的男兒,生最優秀的孩兒,夫榮妻貴,母憑子貴,做人人羨慕的女人。
年少無知並不知,命運已經在不遠處張開了獠牙,只一個輕輕喘氣,就顛覆了百年樂家。男子悉數腰斬,出嫁女被休,好的青燈古佛一生,慘的便淪落煙花之地。而待字閨中、名動京城的樂家貴女們,也只能充入教坊司,淪爲賤籍,永世不得翻身。
顧炎清看了她一眼,手裡把玩着青玉獅子鎮紙繼續說道:“蘭亭金屋藏嬌,我並不多在意。因爲當時我覺得,你不是能夠小意奉承之人,等蘭亭日後知你真實面貌後定會厭棄。不想你裝了二十多年,至今讓把他握得死死的,說起這點,我得承認看輕了你。也許是冥冥之中,樂家祖宗保佑,纔有了你這個雖爲女兒身,卻比男子更堅毅的十三娘。”
“賤婢不敢。”樂氏行禮道,“二老爺不過憐惜我無家可歸,身世悲苦……”
“所以連結髮妻子都不顧?”顧炎清冷笑一聲說,“在我面前不必裝。你以爲,我會像蘭亭一樣相信,你教習七丫頭琴棋書畫,重金延請名師叫她跳舞,都只是爲了彌補她沒有身份的遺憾?你以爲,我會相信,當初太子圍獵,對路過的七娘驚鴻一瞥,念念不忘只是巧合?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多少次教育七娘,要她好生服侍太子,日後爲樂家翻案,讓膽小的她日日不得安眠?”
樂氏一驚,“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反駁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自視甚高,就是淪入賤籍,也只是埋怨命運多舛,但從未懷疑自己掌控和算計人心的能力。現在,顧炎清明明白白地打臉告訴她,她的那些小陰謀伎倆,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只不過不值得他計較,所以才放任她,她如何不心驚肉跳?
“之所以縱容你,是因爲有人算過,七丫頭命格尊貴。我能任由你蹦躂到今日,你該感謝老天爺讓你生了個好女兒。包括我能許你進門,都是託她的福。”果然,顧炎清沒給她臉面。
“老太爺,您前陣子着人來問賤婢七姑娘的事情,是不是七姑娘有信了?”樂氏忽然意識到什麼,慌不迭地問。
自從顧采薇失蹤,她這半生心血付諸東流,差點沒活下去。日日垂淚傷心,顧蘭亭只當她心疼女兒,卻不知道她更難過的是,樂家翻身無望。
前一陣子,顧炎清派人問她七姑娘的事情,過了沒幾天又許她入顧家,她的直覺告訴她,她的采薇回來了,說不得已經得了太子的寵愛,所以她才能夠翻身。這幾日,爲了這件事情,她茶飯不思,今日聽老太爺喚她,內心忐忑又激動,果然,是爲了她的事情。
“是。”顧炎清直接說道,“你又有了指望。你一身榮辱,現在只繫於她一人。”
樂氏擡起頭,迫切地望着顧炎清,再無掩飾。
“你果真是個聰明而又識時務的。”顧炎清道,“她非但回來了,而且有了好造化。宋文揚看上了她,要娶她爲妻。”
樂氏不敢置信地說:“坊間傳聞,宋將軍不是看上了一個民女嗎?是采薇?是七姑娘?”
“是。非但如此,宋文揚對她情深一片,她雖然人沒嫁,但是在將軍府內已經說一不二,是將軍府實打實的女主人。將軍府內人都傳,寧肯得罪將軍,絕不可得罪顧姑娘,這可不是一般的寵愛。”顧炎清說道,“從前我還看不上七丫頭,對她的富貴命格將信將疑。現在看來,她經歷了一些事情,反而更聰明,知道了如何抓住男人的心。這是你,你教導有方……”
若是將來宋文揚對七丫頭,如同顧蘭亭對樂氏,那顧家對宋文揚的影響就太大了。
樂氏已經被這巨大的驚喜砸得有些不敢相信。
宋文揚啊,那是天子近臣,寵臣,又是三皇子左膀右臂。現在三皇子風頭正盛,采薇是將軍夫人,不是妾室通房,是正經的將軍妻,那樂家,樂家有望了!
樂氏嘴脣動了動,卻一句話說不出來,臉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了。喜怒不形於色的她,盼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終於有了希望,她控制不住自己。
“你也不用高興得太早!”顧炎清把鎮紙重重砸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冷冷的說,“她是有了好造化,可是現在她不認顧家,不認你這個生母了。”
“什麼?”樂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認顧家?不認生母?這怎麼可能?”
她對顧采薇管教甚嚴,在她面前說一不二。顧采薇對自己,敬畏有加,從不敢反駁,現在怎麼會?
“所以,”顧炎清緩慢地說,“你現在該知道,我爲什麼允許你進顧家。你也該知道自己怎麼做了吧!記住,你能得到什麼,就要看你在七丫頭面前說話有多少分量!我不管你像從前那般嚴厲管教也好,哀求示弱也好,只要她能聽你的,爲顧家着想,那我就承認你。你要想繼續讓她爲樂家洗白,只要不牽扯顧家,不做殺雞取卵,坑害七丫頭的事情,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得償所願,我還可以許你蘭亭的平妻之位。想要什麼,就自己去拿。十三娘,你是個聰明人,回去好好想想吧。”
樂氏頭腦亂糟糟的,但是又有巨大的狂喜掩蓋在迷霧之中。她衝顧炎清行了禮:“賤妾告退。”暈暈乎乎地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她離開後,顧炎清喝了一口濃茶,苦中回甘,正是他最喜歡的滋味。
“七丫頭,你對顧家心有不滿,可是對生母,你可也會如此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