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說,你想朕做什麼吧。”皇上無力地靠在座椅後背上問道,“禪位於你?做太上皇?”
剛剛去了一個太上皇,又要來一個太上皇,大靖朝的這番風雲變幻,足以讓看到史冊的後人稱奇。
“是。”成郡王道,臉色堅毅,“時至今日,對兒臣而言,已經沒有退路了。從前兒臣爲了避免父子相爭,寧願數年不回京,卻仍然被父皇百般責難。兒臣心中有怨,有委屈,可是卻沒有想過要取您而代之。可是,您寵信奸佞,猜忌忠良,置百姓於水火之中,眼見大靖朝要毀於您手,您卻不自知,兒臣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說了這麼長的一串話,皇上卻只聽見了那個斬釘截鐵的“是”字,渾身冰涼,眼神絕望,喃喃道,“你,你竟然真的能幹出這種事情來,你,你就不怕朝臣和百姓的議論嗎?你皇祖父年事高,禪位做太上皇猶說得過去。可是朕年富力強,怎麼會忽然禪位?其中貓膩,哪個能猜不出來?你就不怕嗎?”
“皇祖父去世,父皇至孝之人,哀傷過度,日夜難寐,形銷骨立,難以自拔,故禪位於長子成郡王……”成郡王一字一頓道。
皇上突然癲狂大笑,笑得桌椅都跟着顫抖,半晌後方止住笑聲,指着成郡王道:“你早就想好了說辭,現在禁軍也在你手中,整個皇宮,不,整個天下都是你囊中之物,還跟我說那麼多父子相親的往事做什麼?成者爲王敗者爲寇,你如何發落朕,便隨你吧。朕只恨,當初怎麼沒在你生下的時候,就溺死你個狼子野心的東西!”
一陣涼意,幾乎隨着血液流動,竄到了成郡王的四肢百骸。
也許,從皇上登基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不是他的父親了。
“您放心,無論您如何對兒臣苦苦相逼,兒臣也會記得,曾經您的慈父情;您可以毒害皇祖父,兒臣卻會讓您頤養天年。您可以選擇待在宮中,也可以選擇去大靖朝任何一個地方,兒臣都會讓人好好照顧您。您想誰陪你,陸貴妃,亦或其他妃子,兒臣都會安排。您不是一個明君,但是在兒臣心中,您永遠都是當年親手撫養我長大的父親。”
“好,好。能言善辯,舌燦蓮花,果然是朕的好兒子。”皇上冷笑一聲,“可是這也改變不了你謀逆篡位的事實!”
成郡王不想再聽下去,他們殘留的父子情已然太過薄弱,他不想一點兒都不剩下。
“來人,詔書。”他喚人送上詔書,看了一眼皇上,“父皇蓋上玉璽吧,他們會轉交給我。天亮之後上朝,就是您禪位之時。兒臣先行告退。”
說着,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表舅。”看到在御書房外負手等他的宋鐸,成郡王喚了一聲,聲音中有極少見的脆弱。
宋鐸轉身,看着他:“說完了?各宮門都已經封鎖,全京城戒嚴,不會有亂子,你放心。”
成郡王道:“嗯,表舅,我現在很想見她,你讓她進宮陪我說說話好不好?我心裡很亂,很難受……”
宋鐸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眼前這個總是讓人找不到瑕疵,無懈可擊的穩重少年,大概只有在她面前,才恣意地像個孩子。眼前這悲傷、脆弱到讓人心疼的孩子,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的真實面貌了。
“好。”他應下,“宮裡有穆徹在,我回去接她。”
“我就在這裡等你們。”
宋鐸本來想讓他找處地方休息,然而看着夜風中,他孤寂又倔強的身影,他什麼話都沒說,轉身往宮門方向走去。
顧采薇正在京中某處隱秘之處,着急地來回踱步。今夜實在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她就是再沒心沒肺,也睡不着。不知道宮中是否能夠像宋鐸預料的那樣,一切和平解決,萬一中間出了什麼細小的偏差怎麼辦?宋鐸會不會受傷,成郡王是否能夠如願?
許多念頭都涌入腦海,讓她無法平靜。
聽到外面的馬蹄聲,她的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立刻打開門,往外張望。
待看到宋鐸的身形後,她立刻飛撲過去:“表哥,表哥,你回來了,怎麼樣了?”她的心噗通噗通亂跳。
“成了。”
宋鐸言簡意賅又口氣平靜的兩個字,神奇地瞬間撫慰了顧采薇。
“太好了。”她的心總算落回了實處,“霆兒呢?哎,看我這個傻子,他當然是在宮中了。表哥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不會爲了給我報信,先跑了回來吧。那麼多人,那麼多事,霆兒一個人怎麼應付得過來?你快回去吧,我知道好消息就行了……”
顧采薇興奮地絮絮叨叨起來。
宋鐸看她的樣子,幾乎忍不住想以脣堵住她嘟嘟囔囔的小嘴,但是他到底忍下,道:“霆兒想見你,他,他有些難受……你去勸勸他吧,他就聽你的。”
顧采薇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今日成郡王的這種所謂成功,恐怕帶來的沉重感要甚於喜悅感。畢竟,他對上的,是他曾經最尊崇的父親。她有些沉重地點點頭,道:“好。”
宋鐸抱她一起上馬,從身後摟住她的腰肢,握住繮繩,一路疾馳,噠噠的馬蹄聲,在靜謐的夜裡,格外響亮。
“你過去吧。”宋鐸看着幾乎維持着自己走時姿勢沒變的成郡王,低聲對顧采薇道。
顧采薇點頭往前走,卻又被他叫住。
“憫敏,明日早朝,他就登基爲帝了。”宋鐸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顧采薇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夜,對她而言,成郡王還是那個和她一起玩鬧的霆兒,而過了今天,他就是九五之尊,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
她心中涌上一股濃濃的悲傷,看着臺階上那個衣袂隨風紛飛的少年,想到以後漫長的歲月中,他即將面對的這萬里河山的重任,她咬咬嘴脣,慢慢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