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蜷縮在一片濃黑的無涯黑暗中,覺得是無比的安心。
遠處傳來一線的透亮,是朦朧的光。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光線竟然像針一般密密地刺透了她,讓她無處遁形,她下意識地眯了眼轉過頭去。
良久,莊善若再次睜開眼睛,恍然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一間稱得上是寒磣的屋子。屋子不大,左不過七八丈見方,擺放了些簡單粗糙的桌子板凳,和煦的日光透過破敗的窗櫺在她的臉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光斑。
莊善若揉了揉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張陌生的牀上。身上蓋了一副被子,是藍花粗布,還綴着好幾個縫補得仔細的補丁,卻是潔淨異常,還散發着好聞的皁角香。
莊善若徹底回過神來,她霍地坐起,身下的牀板咯吱地搖晃了一下,卻分明又呆住了。自己的身上穿了件靛青的薄棉衣,大概是穿了許多年,連原本粗糲的粗布也被肌膚揉得柔軟,貼在身上是舒心的熨帖。
正疑慮着,正對了牀的門被人用肩膀推開了。
來人低了頭,手裡捧了個碗,進了房間。來人的身子本不算太高,但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房間頓時變得逼仄了起來。
來人擡了頭,卻對上了莊善若警覺的目光。這人相貌生得平常,面膛微黑,不過一對眉毛卻生得精彩,又濃又黑斜插入鬢。
來人將手上還冒着熱氣的碗放到桌子上,咧了嘴脣,露了雪白的牙齒笑道:“你可醒了!”
莊善若下意識地攥緊了被子擁到胸前,喝道:“你是什麼人?我爲什麼會在這兒?我原先穿的衣裳呢?”
來人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是連家莊人氏,姓伍單名一個彪字。前兒晚上我經過柳河見你不知何故淹在河邊,所以將你救了回來。你的衣裳嘛。我娘給你換了,洗了曬了,這個時候怕是應該幹了吧。”
伍彪?莊善若猶疑地在他面上一掃。果然是那個有過數面之緣的孝子伍彪。
“阿彪,你正和誰說話?”門外傳來溫和的呼聲。“可是那女子醒轉了?”
“是,娘。”伍彪含了笑意應道。
一個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正背對着日光,看不清楚樣子。
伍彪趕緊上前扶了他娘,那五大三粗的漢子怕是使大了力氣,只敢託着他孃的手,身子緊張到僵硬。
伍大娘笑道:“我哪裡就那麼不中用了。吃了善福堂的藥這老胳膊老腿的可是一天比一天得勁了。”
伍彪嘿嘿笑了鬆了手。
伍大娘側身坐到了牀邊,拖了莊善若的手上下打量着,嘴裡道:“嘖嘖,天可憐見。這麼年輕的媳婦,恁冷的天在柳河那冰水裡也不知道泡了多久。”
莊善若見伍大娘年齡也就四十出頭,瘦削的臉生得慈善,一身衣裳雖說洗得褪了色但是拾掇得整潔,忍不住想起了王大姑。不禁眼圈一紅。
“呦,這可怎麼說的?趕緊的,擦擦。有啥委屈也得吃了飯再說。”
莊善若用手背抹了淚,道:“麻煩大娘了。”
“不麻煩,不麻煩!”伍大娘示意伍彪將桌子上的那個碗拿過來。道,“誰沒經歷些個難事?熬過來了,就好!”
莊善若心裡一動,掙扎着要下牀。
伍大娘按了她的手,道:“使不得,你睡了足有一天兩夜,水米不進的,猛一起身怕是要暈眩過去,喝了這碗粥再說。”
“今兒是什麼日子?”
“臘月二十一啦!”伍大娘嘆道,“再過兩日可要祭竈過小年了。”
莊善若心裡一思忖,從榆樹莊出來還是臘月十九晚上,可不是足足昏睡了一天多。躺着還不覺得,坐着說了幾句話,這肚子就餓得難受了。
伍大娘將那碗粥端到莊善若面前,道:“溫溫的剛好,大娘家沒啥好東西,你也別嫌棄,湊合着喝碗粥也暖和暖和。”
莊善若道了謝,接過粥碗。這是一碗玉米渣子粥,熬得久了,這粥又黏又稠,散發着清香。粥面上還貼心地擱了幾筷子鹹菜。許久沒有喝過玉米渣子粥了,還是秀才爹剛去世那年日子艱難,娘帶了她在別人地裡揀些沒人要的乾癟玉米棒子,拿回家搓成玉米粒,混了點雜麪熬粥喝。
“趕緊的,趁熱喝吧。”
莊善若就了鹹菜,將那一碗玉米渣子粥喝盡。肚裡有了食,身上竟也慢慢地暖了起來。
伍彪母子也不避諱,一個坐着,一個立着,看着她吃。
伍大娘接過空碗,轉手遞給伍彪,道:“阿彪,你先出去吧。讓這小媳婦換身衣裳,穿着我那身破棉襖倒真像個腌臢婆子了。”
伍彪應了一聲,只低了頭,出了門。
伍大娘慢慢地起身,從門外拿了一摞疊得整齊的衣裳,擱到牀上,笑道:“幸虧昨兒日頭好,透透地曬了一日,你趕緊換上。”
莊善若含羞微微避過身子,將自己的那身衣服換好。
伍大娘折着自己的那件靛青的棉襖,道:“多俊的媳婦!夜裡沒事去水邊作甚?前幾日水邊淹死了個女人,阿彪跑去看了,回來告訴我,我這心撲撲跳了一日。”
莊善若心中一黯,那個死了的女人怕就是王大姑吧。
“唉!”伍大娘將一把用得順滑的桃木梳子遞給莊善若,道,“咱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要艱難些。大娘這把年紀了,啥事沒經歷過?又在牀上癱了幾年,那幾年啥事也做不了,只是個累贅,可把這半輩子的事想了個透透的!”
莊善若用桃木梳梳了幾下長髮,隨意地挽了個髻。
“阿彪爹剛死的那年,我日日哭夜夜哭,哭得眼睛都要爛了。要不是看在阿彪還小,真想一氣投了井隨了他爹去了。後來總算是拉扯阿彪長大了,這孩子也孝順,可我這腿不爭氣竟然又癱了。唉,我不敢當了阿彪的面哭,夜裡一個人的時候可是有好幾回摸了剪子,最終還是下不了手。”伍大娘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聲音沉穩而平靜,“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這孩子傷心。”
莊善若垂了手默默地聽着,細看伍大娘雖然現在臉上多有風霜,不過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嫋娜婉轉的美人。
伍大娘突然笑,拍了腿道:“看我咋和你說起了這個,嗐,平日裡也沒個老姐妹陪着嘮嘮,這滿肚子的話只能講給風聽,講給水聽,倒叫你笑話了!”
“大娘,我愛聽。”
“唉,這一年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了,我常常想,要是當初我心一橫,這好光景我可就享受不到了。”
好光景?伍家家徒四壁,連正經糧食也吃不上,竟還是伍大娘口中的好光景。莊善若轉念一想,心裡卻又充滿了豔羨。伍家家境雖差,但是母慈子孝,便是吃糠咽菜也是香甜的吧。她想起自己在許家的日子,雖然日子殷實,從不爲飲食穿戴上操心,她卻是日日惦記那個農家小院。
“你躺了兩日,身子虛,外頭太陽好,隨我去院子裡坐坐,曬曬太陽。”
莊善若點了頭出了門。
伍彪本在一旁劈柴,見兩人出來,趕緊丟了斧頭,掇了兩張小杌子放在院子裡。
莊善若眯了眼打量了下這個院子,不過是兩間朝南的正房,也不是正經磚頭壘的,看樣子不過是拿石子混了泥漿稻草夯的。又在左右兩邊用茅草竹木搭了兩個小房子,怕是廚房和雜物間。說是院子也沒個院牆,只用大石頭圍了一圈,也不過是半人高。又拿竹木紮了個籬笆當做院門。
伍大娘拉了莊善若坐下,道:“小媳婦,你是哪家的?”
莊善若垂了頭不答。
伍彪在籬笆門那邊脫了短棉襖,正揮了斧子一下一下地砍着那些奇形怪狀的老樹根。
伍大娘嘆了口氣,又問道:“可有娃娃了?”
莊善若搖了頭,還是不吭聲。
“可是和你男人吵架了?”
莊善若只顧捻着衣角。伍彪正砍柴砍得起勁,臘月裡的天氣,頭上竟也騰騰冒了熱氣。
伍大娘無法,只得道:“連家莊大,幾百戶人家,我又癱了幾年,竟也認不全幾戶。即便是有心與人結交,我們家窮得叮噹響,別人生怕我們借光,也不耐煩理我們。”
伍彪卻放下了斧子,抹了頭上的汗珠,悶聲道:“娘,你說這些做什麼?”
“我們娘們說話,你砍你的柴!”伍大娘又道,“我看你還年輕,怕是受不得委屈。鍋兒瓢兒還有碰的時候,牙齒還能咬着嘴脣呢!兩口子過日子,哪沒有磕磕碰碰的?”
莊善若心裡道,這伍大娘怕是將她當成和男人吵了嘴賭氣從婆家跑出來的媳婦了。
“你這不聲不響地出來,家裡的人可不得急死了。”伍大娘繼續諄諄勸道,“聽大娘的,趕緊回去,夫妻哪有隔夜仇呢?”
她出來,會有人擔心她嗎?莊善若苦笑了一聲,便是她前兒晚上淹死在柳河裡了,怕也沒人替她好好哭上一場。榆樹莊回不得了,這許家她也不耐煩再去了。
“這女子,心氣兒大!”伍大娘無可奈何。
伍彪直起腰,又是抹了一把汗,蹙起濃眉,道:“娘,你別問了。我記起了,她是許家的媳婦兒。等我將這堆柴禾收拾了,便送她回去。”